(三、入宫)
锦衣怒马,十里红妆。
尔朱英娥坐在马车上,听着送嫁队伍敲锣打鼓、声乐齐鸣,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向着繁华的洛阳都城行去。
一路上,她紧紧抱着母亲送的羯鼓,时不时轻轻拍击着。羯鼓发出的音是十二律中阳律第二律一度,原是浑厚大气的音,此时却流露出说不尽的焦躁之意。
尔朱英娥脑海中不断浮现着离家那天的画面。那日,整个尔朱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大巫告诉她和父亲,尔朱氏一定会出一位皇后。
父亲尔朱荣闻言大喜,眼神炽热地望向洛阳方向。他对着尔朱英娥嘱咐道:“英娥,尔朱家族的天下,不应该只是一个北秀容川。”
尔朱英娥读懂了父亲的意思,那是一种对权利极度的渴望,即便那个位置自己坐不上,那也一定要让拥有自己血脉的子孙坐上去。
只是,尔朱英娥并不理解,拥有美丽丰饶的北秀容川,为何还不能让父亲满足呢?
从北秀容川到洛阳,浩浩荡荡的送嫁队伍整整走了三个月。
终于,在一个傍晚时分,他们抵达洛阳城宣阳门外。
洛阳城分为宫城、内城和外郭城三重城圈。在整个外郭城以内,划分为三百二十个方形的坊,每坊均四周筑墙,每边长三百步。
入城后,尔朱英娥掀开了轿帘一角,看到了与北秀容川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
铜驼街两旁店肆林立,街上起彼伏的叫卖声,不绝于耳,高高飘荡的商铺招牌旗号,粼粼而来的车马,川流不息的行人,熙来攘往,喧嚣热闹。夕阳余晖下,帝王都城的泱泱繁华可见一斑。
突然,她看见了一家古朴典雅的商铺,牌匾木黑无泽,其上以古篆体书写着“齐云楼”三个大字。
这小楼三层高,看起来像是一个当铺,门口两盏长信宫灯使整个店铺看起来多了一丝神秘与幽静。就在马车缓缓驶过店门口时,尔朱英娥看见店内的女掌柜正在轻轻擦拭着一把短刃。她身穿绣花领口的交领直袖上襦,下身着长裙,腰系宽带,美得如壁画中的神女般宁静出尘。突然,那女掌柜抬头,也看见了尔朱英娥。
四目相对,尔朱英娥看到,那女掌柜脸上先是有些惊讶,而后对她莞尔一笑。
尔朱英娥也笑了笑。她心道,这阿姐眉目如画,一双眼睛如天池一般澄澈明亮,笑起来可真美啊!很快,马车便驶过了店铺。
当晚,尔朱英娥与送嫁队伍宿在了金肆里的尔朱府。这尔朱府是尔朱荣被封为大都督,加金紫光禄大夫时陛下赏赐的宅子,位置在二里坊,千金比屋,层楼对出,重门启扇,阁道交通,是洛阳城中富比王侯的住宅区。
明日,便是入宫的日子了。
可尔朱英娥此时却心绪不宁,不断回想着傍晚时在铜驼街上那惊鸿一瞥。
“齐云楼……”
不知道是受到了某种召唤,还是缘法使然,尔朱英娥最终偷偷溜了出去,在坊内几经穿梭,终于到了齐云楼。
而那位女掌柜,似是知道她会来一般,沏了一壶茶,正坐在前厅等候。
“小娘子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且饮一杯茶罢。我是这齐云楼的掌柜齐五娘!”五娘柔声笑道,递上了一杯清茶。
尔朱英娥接过茶杯后,问道:“齐掌柜似乎知道我会来?”
五娘笑道:“缘法到了,小娘子自然就来了。我这齐云楼贩卖各种珍奇异宝,也能与人消解身心世事诸般缘法,小娘子此番为何而来?”
“我……”尔朱英娥有些迟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只得含糊其词道:“我是来买东西的。”
“小娘子看上了店内的何物?”
尔朱英娥环视店内,但见博古架上陈列着许多古玩字画、翡翠珠玉,而当中一把精巧的短刃却引起了她的注意。此刃以黄金为柄,柄端镶嵌着一颗深幽璀璨的绿宝石,看着十分华美,最奇特的事,刀柄上錾刻着的似乎是他们契胡族古老而神秘的图腾。
“我想买这把短刃。请问要价几何?”尔朱英娥拿起那把短刃问道。
五娘见状,神色有些复杂,只道:“小娘子近日大喜,何不选些珠钗首饰?怎的却要买这利器?”
尔朱英娥道:“我向来不爱珠钗首饰,这短刃上的图腾似乎与我契胡族有关,我愿多出银钱,还请掌柜成全。”
五娘点了点头道:“确是如此!昔年我曾路过北秀容川的天池,在那里得了一块千年玄铁,后锻造成了这把短刃,并錾刻了契胡族的图腾,名曰四象刀。小娘子既看中了,我便赠与小娘子了。”
“四象刀?!”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四象,对应世人生、长、老、死四个阶段,四象变化,周而复始。小娘子往后命运浮沉,四象皆有,希望这把四象刀能稍稍护你周全。”五娘挥了挥衣袖,道了声“去罢!”
这厢,尔朱英娥猛然间睁开了双眼。
定睛一看,哪有什么齐云楼、女掌柜,自己分明躺在自家绣床之上啊!正要起身,却摸到了手边的那把短刃。
“四象刀……”
次日,宫中派人来迎尔朱英娥入宫,她被皇上封作了“嫔”。
敷铅粉、抹胭脂、描长眉、贴花黄、画花钿、点朱唇,尔朱英娥换上了交领大袖短襦,下身穿曳地长裙,在长裙外面另加一条束腰的短裙腰袱,犹如凌风凭虚,端的是凤仪万千、绝色芳华。
“尔朱娘娘,咱们眼下已入宫了。这宫城建有内外三重宫墙,朝区中以主殿太极殿和与之并列的东堂、西堂为中心,殿南有广庭,南对宫城南面正门阊阖门和门外的铜驼街,是整个洛阳城的主轴线呢。
前边的这些宫殿是式乾殿和显阳殿,现住着胡皇后、充华嫔、左昭仪、张嫔等娘娘,后边的是宣光殿和嘉福殿,现住着王嫔、刘淑仪、崔世妇等娘娘。这四殿前后相重,左右各建一翼殿,前有殿门,左右有廊庑,围成四个宫殿庭院。”轿子入了宫门后,一內侍沿途给尔朱英娥仔细的介绍着宫内的布局。
尔朱英娥掀开轿帘,没有看到想象中金碧辉煌的宫阙,眼前只有一条悠长复悠长的巷子,两边高高的城墙,让人望之便顿感压抑与阴冷。
许是看出了尔朱英娥眉目间的不悦,那內侍又小声解释道:“娘娘,这是在显阳殿和宣光殿之间的一条横街,称为永巷。陛下看重您,特赐了含章殿给您,再走一会儿便到了。”
含章殿。
尔朱英娥环视殿内,陈设布置尽显奢华,无一不彰显着天家富贵。只是,这华丽的宫殿,却没有一丝温暖。唯有殿前那株梅树瞧着甚合眼缘,梅树身上那强韧的生命力,一如契胡族的精神信仰。
依着皇室的规矩,尔朱英娥需端坐在含章殿内,等待着皇帝的临幸。
虽有内心有些紧张,可捏着广袖中的那把四象刀,尔朱英娥脑海中不断浮现的,却是天池上那个虚无缥缈的神谕,以及昨晚那场如梦似幻的际遇,这让她一时间分不清现实与虚拟。
正在出神之际,一位头戴冕旒,身穿衮服的少年缓缓步入殿内。
那是皇上元诩到了。
尔朱英娥有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位身形消瘦的少年天子。
来洛阳前,父亲曾告诉过她,当今皇上,是孝文帝元宏之孙,宣武帝元恪第二子,母为宣武灵皇后胡氏,也就是现在权倾朝野的胡太后。
元诩永平三年出生,据说出生时有光照于庭中,三岁时被立为皇太子,六岁登基为帝,如今已年满十六岁了。
“一个乳臭未干的奶娃子,为父安插在宫中的眼线来报,这个年轻的小皇帝倒是颇为勤勉。只可惜啊,先有权臣元乂擅权,如今太后胡氏又淫乱祸政,量他也翻不出什么花样!不过,终究是恐夜长梦多,来日待他羽翼丰满了反倒棘手了。英娥,你要尽快获得他的宠幸,生下我们尔朱氏血脉的皇子,其他的事,为父自有主张。”出嫁前,尔朱荣是这般嘱咐尔朱英娥的。
“你便是从北秀容川来的尔朱氏?何故这般盯着朕看?”元诩沉声问道。
尔朱英娥闻言,眼神中毫无惧色,落落大方行礼道:“妾身尔朱氏,参见陛下!”
见尔朱氏明艳娇媚,又颇具胆识,倒是与后宫中那群贞静娴雅的妃嫔大不相同。元诩忽而想起了自己那匹还未驯服的烈马,道:“平身吧。朕近来得了一匹烈马,一时间难以驯服。听闻尔朱氏的北秀容川牛马成群,想必你自幼也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可有驯服之法?”
尔朱英娥沉着答道:“在我们北秀容川,驯服烈马只需三物:铁鞭、铁锤、匕首。先用铁鞭打它;若不服,就用铁锤接着锤;还不服,则用匕首杀了它。”
“照你这么做,朕的良驹岂非要被你刺死了?”元诩问道。
尔朱英娥抬头,神色坚韧道:“良驹应该成为君主的坐骑。驯服了就用,驯不服留它又有何用呢?”
元诩闻言,心头猛然一惊。
如今的大魏,并非没有“良驹”,只可惜,这些“良驹”个个难驯,有谁心中又真正拿他当一国之君主呢?
“你同你的父亲一样,英勇果敢,甚好!朕还有些公务要去太极殿处理,你便早些安歇罢。”眼前这个女子,让元诩内心涌起了一种不安的情绪,撂下这句话后,他便匆匆离去了。
望着皇上离去的背影,尔朱英娥忽而心中豁然开朗:只要自己不能生下皇子,那神谕便无法应验,父亲也就能安于北秀容川那片天地,族人能安居乐业,天下也不会因尔朱氏一族而再起狼烟。
念及此,尔朱英娥拿出那把四象刀,轻轻抚摸着刀柄上的民族图腾。身为一个女子,她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维持着和平的希望。
此后,尔朱英娥在后宫中闭门不出,甚是低调。后宫众人忌惮尔朱家的势力,倒也不敢来为难她。
如此相安无事,一晃过了三年。
只是,这三年间,天下依旧兵戈不止。尔朱荣在相州滏口之战中,一度击败了自称天子的葛荣,并收编了他麾下的许多能人猛将,当中便有日后将北魏一分为二的高欢和宇文泰。而后,尔朱荣趁机北扼马邑,东扼井陉,并大量招募义勇、扩充军队。
女儿还未生下皇子,四象刀也还没有找到,因着神谕一事还欠东风,尔朱荣目前虽已被加封为车骑将军、右光禄大夫、进位为仪同三司,但是,他还在蛰伏,等待着那个可以搅弄北魏风云的契机。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总有人或主动或被动地在搅弄风云。不久后,一封皇帝亲笔密诏从京师洛阳送出,八百里加急送去了尔朱荣在晋阳的将军府。
契机,或许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