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星抿嘴,纤长的睫毛盖住眼帘,上面结了一层水雾,艰难的喘着气,他语气却是缓淡:
“芙蓉馆管事路过,花了银子买下我,从那时起,我就入了奴籍。”
“开始教导我,学不会就罚,不伤皮肉却很疼,那些细碎的折磨人的功夫,比毒打还狠得多。”
“我在那儿待了很多年。”
“直到管事的都换了几个。”
语气顿住,他深深喘一口气,接着说:
“渐渐的,我学乖了,我学会了笑,学会了如何讨好人,也学会了怎么伺候人。”
“我好像突然开窍了,日子也渐渐过得好了很多,开始利用所能利用的一切。”
“只是想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一点。”
“直到后来遇见了你。”
“……”
直到故事都讲完了,黎星找不到其他可以缓解恐惧的方法了。
一旦安静下来,就无法继续再骗自己,那个人或许只是睡着了。
他很想探探裴云疏的鼻息,但又怕……
内心经历无限挣扎后,才有了结果,才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仍旧有些迟疑和小心翼翼。
他抬头,喘着白气,看了看这个白雪茫茫的世界,在心底给自己加油打气,鼓起勇气转身,将手放在裴云疏的鼻尖,感受到还有微弱的气息,才稍稍放心。
他将头埋在裴云疏胸口,静静的听了片刻,又起身来继续拖着绳索前行。
他就这样,走一截,探一下裴云疏的鼻息。
仿佛那是唯一可以支撑着他走下去的动力。
……
走了有多久?
已经不记得了
似乎所有的精力都已经用竭,他筋疲力尽的倒在雪地当中。
又缓缓爬起来。
胸腔肋骨断裂处疼的他几乎快不能呼吸。
每一口呼吸,都是在用刀深深折磨着他的肺部。
……
可他不敢停下,实在是走不动了,两只脚都失去了知觉,无法站立,也不敢停,在四肢被冻僵的雪天,停下就意味着死亡。
况且……还有裴云疏……
他得救他……绝不能让裴云疏死在这里!
把绳索栓在腰上,用膝盖,用手肘,一步步的爬。
咬着牙,忍着肋骨伤裂的剧痛,一点点的挪动,风雪迎面扑在脸上,几乎将脸都冻僵了,麻木的脸,似乎只有眼球,还在死死盯着前方的路。
一片白雪茫茫的世界,几乎看不清的路。
黎星就这样拖着他在雪地里前行,受尽苦头,狼狈极了。
雪地里一道长长的拖痕,从远远的地方突出一条长长的线。
那是一个人拖着一个人,一路爬过去,拖行而至的痕迹。
即便是爬,他也爬了许久,不敢停,不愿停。
直到最后,他连爬也爬不动了,四肢都仿佛被雪一起冻僵了。
黎星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爬到裴云疏身边,勉力的将脸扭过去,微微贴近对方的头,漂亮的脸颊脆弱又茫然,他呢喃道:
“……裴郎。”
“我真的好累啊……”
“好疼啊……”
“你能不能不要再睡了?”
“我好冷。”
他艰难的爬行着,将自己慢慢挪过去,整个人蜷缩在裴云疏身边,好像这样就能够不那么冷了
他深知不该在此刻任性。
不该在这场风雪中停下。
可……依旧忍不住想靠近,只是靠近一刻,就好。
裴云疏身上已经覆盖了一层冰雪,他面容安静,睫毛静默,仿佛永远沉睡不醒。
他身上染尽了鲜血与风雪。
黎星颤抖着抬起指尖,再一次触碰到那人,触碰到的却是冰冷无瑕的冰雪。
不知是否是因为他的手已经被冻的没有知觉的原因,他感受不到温度,也感受不到气息了。
什么也没有……
什么都没有。
漫天白雪皑皑,那人所剩的温柔躯体好似再无余温。
脸上有微温的东西滑落。
很快又变得冰凉。
他哭了吗?
他怎么可能没发觉自己哭了
这么多年了,明明早已是能做到,运用自如,说流泪便流泪,为何这次一点征兆都没有。
为何……
张了张嘴,他想对裴云疏说点什么。
他想说自己一直以来,都没能说出口的话。
喉咙里压迫的紧紧的,堵得他发不出声音。
他一直将自己的心埋得太深。
第一次明晃晃的掏出来示人,费了好些力气,才成功将心从胸腔掏出咽喉。
他这次罕见的沉默了好一会儿,顿住,僵硬的手指缓缓抬起。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这里,唯有淤泥,自你来后,万物生长。”
“你是我重新爱上这世间的唯一理由。”
“你听见了吗?”
“裴郎?”
一如既往的,没有人回答他。
……
“啊!”
“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漫天风雪送一人,漫天风雪埋一人,眼前已是是朦胧一片,茫茫雪花密集的在他身边环绕,黎星声嘶力竭的痛苦嚎叫。
痛苦到极点的声音回荡在这雪山之间,风雪之间。
将这风雪扰乱。
会不会引起雪崩,他已经不在意了
喉咙里发出最惨烈的嚎叫,他的声音几乎能够淹灭他自己的听觉,湮灭理智,湮灭一切思想,泯灭所有的一切。
撕心裂肺,他终于感受到了,究竟何为撕心裂肺。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平日里说起来好像无足轻重,此刻却足以将人抽干血肉,生生撕裂。
撕裂……
喉管像是被用刀划开,完全割裂……
胸腔像是被一双手深深撕开,撕开撕开撕撕开!撕开!撕开!撕开!撕开!!撕开撕开撕开撕开撕开撕开……不断生生撕开,不给一点喘息的机会,直到血肉模糊,不成人形。
化成一堆烂泥和血水堆在胸腔里。
整个人完全崩坏。
然后血淋淋的被粗鲁而强硬的迅速掏空。
全部掏空,一点不剩。
……
“嗬…嗬…嗬……”
喉管里冒出血珠,也或许是肺负荷不住了,血丝从嘴里溢出来,再也动弹不得。
黎星眼眸灰暗无光,死一般的寂静,失去了所有求生的意志。
此刻的他,仿佛一个死人。
本来也就是一个将死之人。
风雪很快就会将他埋了吧。
将他们一同埋在这寂静冰冷的雪山之中。
也好
这样也好……
生同寝,死同穴
以天地为棺,风雪为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