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前者,比起被惩罚,黎星更害怕被丢弃。
除了一开始,自从跟着裴云疏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对方这样冷漠的神情。
这令黎星觉得,既害怕,又委屈。
心下满是酸楚,酸气渐渐弥漫到鼻尖。
明明是不想哭的,不想软弱的,但眼泪却不争气的从眼眶里滑落,黎星伸手拉住他的衣角。
他的整颗心脏恐惧的揪起来缩作一团
“我错了……”
“不要丢弃我……再生气也好……你可以罚我打我,就是不要丢弃我……”
他言词卑微又不安。
惶恐之情溢于言表。
裴云疏一怔,谁说要丢弃他了?
他还没说话呢,黎星究竟是在胡乱想了些什么?
裴云疏将他扶起来坐下,递给他一张丝巾,语气还算的是温和:
“你以为做官这样容易吗?”
“你可明白他背后所背负的责任与艰辛?”
黎星擦了擦脸,他小声道:“我小时候见到的那些官,他们有的无才无德,只怕文书律法都尚且读不通,照样中饱私囊……”
“难道你要去做这样的贪官不成。”
“不不不,黎星急忙否认。”
他就是敢这样想,也不敢当着裴云疏的面这样说啊。
“那你是想做清官?”
黎星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外放的官,在偏远之地就任,可能是野盗丛生之地,穷苦困顿之乡,岭南多毒瘴,漠北黄沙不毛之地,上北苦寒,南下江水泛滥。”
“也有可能的边塞之地,兵祸连扰,没有锦衣玉食,没有高床软枕,甚至可能朝不保夕,祁川郡一年死七任太守,何况是小吏?”
“慢慢熬资历,熬个三五年,才有升迁的机会。”
“这样的日子,你受得住吗?”
黎星下意识的摇摇头,他可不想去受这些风雨刀剑摧残,能走捷径为什么要跑远路捞苦自己?
像是看透他心中所想,裴云疏接着又道:“留于上京任职,就得接受权利倾轧,勾心斗角,世家大族盘根错节,皇亲贵胄比比皆是,稍有不慎,站错了队,可能迎接你的,就是另一派的打压报复,做了别人的棋子和炮灰,生不由己,命不由己。”
“宦海沉浮,若无强力后台,尊严性命如何保全?又能苟活多久?你能讨好多少人?又能付出多少代价?”
“别想着我会一直护着你,今日不知明日事,旦夕祸福,谁能预料。
“这天下姓顾,不是姓裴,裴氏如今也并非是我当家,我若活着还能护住你,若是有一日我不在了,你当如何?”
“这天下的门阀公卿,得势时自然是穷奢极欲,贵不可攀,但一旦失势,便会变得身首异处,往往连尊严,也难以保全。”
“天街踏尽公卿骨,这样简单的一句,你可明白它背后是多少具尸骨堆砌起来的?”
黎星有些感到不知所措,这些,他从前从未细想过。
然而更多的则是不可置信:“你可是裴氏少家主啊!”
裴云疏神情平静:“倘若山河破碎,王朝更替,哪怕贵比帝王,也不一定可以保留住性命与尊严,何况是我?”
“先帝骄奢淫逸,好大喜功,将一副烂摊子传给了陛下,陛下性格倒是温和中庸,辛苦经营二十年,才堪堪填上先帝捅的窟窿,他虽贤良,但魄力不足,又心慈手软,用情太甚,满朝文武也是随陛下的心意而行,对外亦是屡屡求和,和亲送银,将敌人的胃口越撑越大,越养越壮。”
“他若是接手的是个盛世,是个不错的守成之主。”
“可大周如今外忧内患,急需一个杀伐果决,心智坚毅的雄主,来一挽局面,否则,大周很快就会沦为异族口中的肥肉,刀俎下的鱼肉,任人宰割。”
“真有那么一日,我等士族可以自投洛水,以保留尊严与清誉,可百姓怎么办?你可知?异族称呼我们为两脚羊,烹人而食并不仅仅只是一句戏言。”
黎星闻言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心下发寒,或许是身处安逸富贵久了,他只心心恋恋自己的感觉,从前从未细想过,这天下局面,安危存亡。
“那……你说的那人,是燕王吗?听说他个性冷酷,重用律法。”
裴云疏沉默片刻,他轻轻叹息一声:“燕王虽然外表冷漠,但他心性随陛下,用情太甚,且偏激执着,并非帝王之才。”
“他是世间良将,可扫平乱世,但……情深不寿,有薄命之相。”
黎星知道,裴云疏平日里很少说话,他从未对人讲过这样多的话,分析利弊,细细讲了天下局势,为他解释了每条将行之路的未来。
如此苦口婆心,谆谆教诲,这一点儿也不像平日里他的行径。
纵使裴云疏讲得这样清楚,但黎星还是不想放弃,他做了这样多年的菟丝子,绞杀榕,如今,难得一次,他想靠着自己的心性和努力,想成为树,他想真正和这个人并肩站在一处。
不是以一个爱宠的身份,而是以……伴侣的身份,同他而立。
或许是人贪心不足,他获得了爱宠得到的一切,忽然又不满足了,还想要更多的、不该是他妄想的东西。
黎星知道,或许自己的想法很可笑太过天真,但若不让他试一次,只怕他这一生,都不会心甘。
“我想外放。”黎星抬起头来,神色认真。
他想寻一处可以自己做主的地方,囤粮养兵,厉兵秣马,待到大世之争,崭露头角!
这样一想想,这或许是最好的出路,也是他能够最快掌握权势的方法,他暗暗捏紧拳头,蓄势待发。
裴云疏淡淡看了他一眼,一眼便看透他心中所想。
“分裂疆土,自立为王?你倒是敢想,别说将来时局不会如此,就算你做到了,不用旁人来动手,我也第一个先收拾了你。”
黎星:“……”
喂喂,真的假的?你说这话的表情可一点儿也不吓人啊。
心下,却是有些甜滋滋的,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要是让你死在别人手里,还不如死在我手里吗?
不不不,黎星黎星,别晕头转向,他可没说这句话。
意思可能也不是这个意思。
正这样想着,却被裴云疏揽入怀中,对方的手轻柔的抚摸着他的后脑勺,他顿时感到头部酥酥麻麻的,晕乎乎的。
耳边听到裴云疏说:“你乖乖的,我护你一世平安。”
黎星当下心里乐开了花,靠在裴云疏怀中,整个人犹如被泡在蜜水里,心都软成了一滩水,哪里还能思考别的,呆呆的点了点头。
又听见裴云疏说:“你虽不是生就钟鼎鸣食之家,处于世代簪缨的金玉中,但也是自小活在锦绣堆里,也是时候,该出去看看这世道了。”
“待那时,如果你还想立足于朝堂,我活一日,便护你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