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还能拖死人?”听到朱祁钰的话汪氏愤怒的眼睛睁的又大又圆,连忙追问道。
“嗯,会有人被拖死的。”朱祁钰耐心解释道。
民营的钱庄借贷款项出去之后发生的坏账其实是在钱庄能够承受的正常损失范围内的,如果坏账过高会影响到钱庄的根本利益时作为商人第一时间就会立刻停下这宗买卖,不可能继续做下去的。所以钱庄不太会因为放贷出去收不回来就完蛋,钱庄财东们自然也不会因为一部分欠债人不还钱就解下裤腰带子悬了梁的。
只是苦了那么些把一辈子养老钱、棺材本都投进了商户用来放贷的人了,为了高息回报信了那些热情似火的伙计们鬼话,真金白银换来了一纸合约最后却因为商户被官衙查抄而求告无门……
“衙门里哪能这么办差使?要这么办,这些人的养老钱怎么办?那可是人家一辈子积攒下来的呀!”汪氏听到这里发了急,立刻就要央求朱祁钰发谕令吩咐下面衙门立刻为百姓去解决问题:“要说这些人投了钱入商户是为了吃息差不错,可人家又没做错什么。违律犯禁的是好些贱商,一手好算计就借他人钱财为自己生息。眼下犯了事情官衙不能就把商户一抓就了事了,要把银钱给人找回来还给那些…那些…那些百姓才是!”
说起来都是商户利用手里有余钱的百姓心中那些吃高息的心态干的坏事,先用各种利益引诱,再找几个角儿甚至出重金请几个秀才、举人到商户里晃荡一圈为自己站台,再之后就用这些名人效应轻轻松松的以高息从民间吸引了大量闲散资金入库。
第一批、第二批乃至第三、四、五、六批都顺利被兑付,在高息下更多人被金银迷红了眼,不惜以各种方式筹得钱财向各大商户换来了那一纸合约。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随着吸金能力的明显下滑,大量待兑付合约到期而出借的款项又出现大量违约(金融机构和批图批的风控等级差异还是比较大的,后者常常是只要凭个身份证就能借到钱),加上为了募资付出去的大量成本,感受到还款压力的商户经营者们或是早有预期,或是临时抽资,一瞬间跑了个干干净净,由此百姓们手里的合约一下子就变成了一张张废纸,根本无法得到兑付。
本来只是想着短期出借后获得远比景泰债券要高的利息就能够开开心心收回来的钱,却在要用时拿不出来,于是有人会因此而被拖死。无论伤、病不能及时得到医治还是因为财物损失的心痛,都毫无疑问能够让人家破人亡。而这一切,与官衙处置不及时有莫大的干系。
“要这般说,那金尚书还真脱不了干系了。”汪氏面色不虞,一下子对金濂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我也脱不了干系啊~”朱祁钰也很无奈:“当初是为了能够让朝廷快速获得大量税赋这才派了金卿总督江南的,要说这差使办的吧……钱粮是筹到了不少,盐、漕两大顽疾也得到了大量改善,这都是功劳。”
“可这祸事惹得也不小啊~”汪氏的话里带出来的语气充满了嘲讽。
“是,祸事惹的也不小。可也有比较不是?”朱祁钰这一点反而看的很清楚,朝汪氏辩白道:“宣德、正统两朝寻常百姓家吃个盐都是奢望,宝钞更就是废纸一般,现如今这不都得到了极大改善了吗?”
“呵呵,奴可记得爷说过的,‘改善虽大,实则底子太差’。还说这话是从一个叫老白的官军将士那里说出来的,可有其事?”汪氏揭自己丈夫老底的这点本事见长,一点没客气。
进步大因为起点低,这话可不就是老白反对班长给三多评优秀时的理由吗,这会倒被人拿原话给堵住了,朱祁钰一时语塞居然无言反驳。
“是…是这么回事。可这不是因为牵扯太大,各级衙门也不敢擅自作主嘛~”对于这一点朱祁钰的火也很大,都这么多年了,各级官吏还是只知道抬头看上官,不知道低头看律令。律法条文上说再清楚都没有,唯有上官一个姿态更为重要。
头上戴的乌纱,身上罩的袍服,那都是上司给的,下面小民只是负责供养而已,谁有心情低头啊!头低久了伤颈椎的,还是仰头好,这乌纱和罩袍还能有机会再换上一换,至少这来之不易的位置不会被人给扒拉掉的。
“可是官衙也拿不出好的办法啊~这些银钱有花销掉的,有被商户卷跑掉的,还有真亏掉的。不管怎么说这些银钱官衙没有拿到,朝廷也没有拿到,总不可能让朝廷来替商户赔付吧?”对于汪氏的要求朱祁钰直接拒绝了,这些钱不在少数,朝廷总共才在这些商户身上收了多少税赋,怎么也不能替商户背这个锅的。
虽说朝廷是拿办了一些没跑掉的商户,可是现实的问题摆在那里还是没办法推进的。一则拿办的商户是少数,另外跑掉的那一些商户他们惹下来的麻烦怎么办?百姓是不会管这些,只知道官衙解决了别人家的,没解决我家的。这就是不患富、不患贫,唯患不均了。
二则拿住的商户查抄的钱财也少数,相比较起来大头真的找不出来。商户们原本胆敢违律犯禁私自经营放贷也就没有考虑过借出的款项回不来怎么办,大多都是只算收益不算风险,一旦放贷后收不回钱来商户自己也是无可奈何的。
偏偏这些债权摆在这里,官衙也不愿意去催讨。为了一部分人民的权益而去得罪另一部分人民,这怎么算都不划算呀!何况拿钱出来的总归还是有钱不愿意花要存下来的那批,而借钱的那些人中绝大部分是真把钱用于日常消费当中了,那是真的刺激了工、商业发展,为朝廷收取税赋多少是做了些贡献的~
就仅仅从人头上数,拿钱出来的人数也比借钱花销的人数少不是?何况其中还有很大一批是年龄大爱积蓄的老年人,所以这其中孰轻孰重自然又是另一番计较了。
“朝廷的意思是眼看着这些老人含着恨意而终?”汪氏此时看着朱祁钰的眼神似乎完全不认识这个一直跟自己做深度交流的男人了。
“朝廷当然没有对这些百姓的遭遇袖手旁观,要这么说可就对朝廷不友善了。”朱祁钰撇撇嘴说道:“这一点上我虽然对江南官场的做法不满,但是也并不认为就都是官员们的错。一心只想着赚息钱,怎么不想想天下哪有这么暴利的行当可以供得起这些钱财的去向?”
商户答应给百姓的银钱比朝廷的债券息钱高了不只是一倍、两倍的事情,为了能够揽得更多的人去存银钱还要支付大量的中人费用,这还不算是给自己商号伙计的赏钱。
有什么行业一年下来能稳稳得到四、五成甚至更高的利?当然没有!
即便是宋朝的海贸也有船沉大海尸骨无存的情况,那一船货运到了是十倍、百倍的利益,没运到呢?风浪越大船越危险,一旦船沉了满船的货物就打了水漂,更有一船人的性命就自此没了下落,投资海运也有血本无归的。
而这些人一时被利益蒙蔽了双眼,就信了那些平日里无事献殷情在身前身后嘘寒问暖不是儿女胜似儿女的商号伙计满嘴吹嘘的稳赚不赔的好生意。
有这么好稳赚不赔的事情,自己不会去赚,哪里轮得到你?
出了事情冤天尤人骂天骂地骂朝廷,恨不能将商号里里外外沾边的人都给嘶咬了和血一口吞下,这也有些牵强了点。
“总该有些风险自担的意思在里面吧!”朱祁钰说道:“朝廷里委派各地的官员本就数量有限,每日里净干些这种勾当就不用管其他公事了。一心只看到利益时怎么没想过这些风险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了?钱收不回来了就喊着诈欺,非要衙门里派人拘拿商户上下把钱财还出来,哪有这个道理,这也是民间商业行为的。”
大明的官吏多是多,但是要负责刑名的分到各州、各县也就那么几个人。涉及银钱借贷、投资的案子可不像是寻常案件,随便哪一个出来可都牵扯着一大片人。小是商号是一州、一县里十户里有三、四户中了招。大的商号更厉害,几乎整个秦岭、淮河一线所有地方都有人存了款子拿不回来的。
衙门里接了这案子,旁的活还要干不要干了?每日里从早到晚,就开堂审案子就能把整个衙门里折腾到鸡犬不宁了。
“那就这么放任不管,真等着那些百姓的银钱打了水漂?!”听完朱祁钰的话,汪氏也感受到了朝廷的无奈之处。
“这非要说打了水漂倒也不完全是…”朱祁钰表情似乎轻松了一些,问道:“皇后知道如今的米价与正统十四年差了多少?”
“未曾留意…喔,记得前些时候听说过,像是每石贵了几文。丝绸、瓷器这些物件涨的多了些,不过这些寻常百姓家用的不多,倒是细布说是每匹涨了三、五文的。”汪氏稍一思考就立刻回复道。
“这是涨得少的,因为朝廷上下还算是用心。前几年在湖广、两广一带大量收购粮食,又向商贾收购交趾等地产粮,更有水师往爪哇等海外诸国购粮,这才稳定了大明粮价。否则,近些年可是年年欠收,粮价不翻个三、两倍才怪了。”景泰朝一改旧制,朝廷亲自下场向湖广甚至海外收购粮食用来稳定粮价取得了明显成效,而其直接表现就是有效抑制了通货膨胀。
但也因为高档消费费对海外的供应,使得大明国内的高档消费品价格一路攀升。
“这话要这么说,如今一百文能够买的东西,也许十年后要花一百五十文甚至两百文才能买到了。明白了吗?”朱祁钰试图向汪氏介绍通货膨胀。
“奴……不明白。”汪氏倒是坦诚。
“嗯…..那换种说法。比如正统十四年我向老丈人借一万贯钱,等到景泰九年再还老丈人一万贯钱,这里面谁赚了谁亏了?”朱祁钰循循诱导道。
“不都是一万贯钱吗?有什么盈亏之分?”汪氏还是不解。
“嘶……”向古人讲解财经知识感觉有些复杂了。
“这么说吧,虽然都是一万贯,但老丈人明显是亏了的。”朱祁钰解释道:“如今的一万贯钱,或许只能买到正统十四年时八千贯甚至七千贯钱可以买到的米粮布帛,那你说谁赚谁赔了?”
“要爷这么说的话……是奴那父亲赔了?”汪氏听着有些恍惚,似乎懂了又似乎没全明白。
“当然是岳丈赔了。你想哈,如今衙门里拿问了无证放贷的商户,但是商户就算把牢地坐穿他也没有钱财用来偿还呀~”朱祁钰呡了口黄芪枸杞茶后说道:“可是衙门里现在提出来的要求是让商户们还本,而不是之前承诺给百姓们的高息。所以再等十年、二十年后呢?商户们或许就有钱来还这笔账了,这个你明白了吧?”
“嘶……爷的意思是说…过上一些年景之后,商户们还是还百姓本钱,那么这些本钱已经没有现如今这么值钱了,所以商户们也就能还清本钱了。可是这么个意思?”汪氏还不算太笨,经这么一说也反应了过来:“可是那这么些年的利钱就这么白白没了?”
“咳,还利钱,想什么呢!朝廷没有办他们一个参与‘非吸’…咳咳,那啥,朝廷也没办他们一个聚众耍钱的罪责罚没他们家产再发配边疆就算是仁慈了。能够把钱给他们找回来他们还有什么不满的?”朱祁钰这个思路当然是来自于后世的意识影响。
虽然朝廷的这种做法有些欠妥当,但在影响面如此之广的情况下又不可能真的把所有参与人员都给法办了,也只好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顾全大局了。
咱中华文明数千年以来可不就是讲一个大局观吗?先有家再有国那是腐朽地帝国主义思想才会有的事情,咱们,那就是伟大的精神文明传承下来的优良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