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元年的除夕夜有些过分,应该出现的宗室并百官朝拜太后的步骤直接省掉了,孙太后自始至终没有出现,甚至连个代表的大太监都没有。
但是景泰皇帝的招待仍然是宾主尽欢,至少山呼万岁的声音震耳欲聋足以体现到宗室对于皇帝陛下的招待发自内心的兴奋。
那种发自内心的兴趣情绪暴发出来的欢呼声不是走程序式的喊几声万岁可以比拟的,这种感情可以轻易从声音中分辨出来。即便是北风呼啸声中也传出很远,比如南苑。
大年初一,景泰皇帝再次安排了晚宴,这次到场的就只剩下几位亲王和各部衙主管、内阁辅臣和北境总督太傅胡濙老大人了。
虽然很不情愿,但是孙太后还是出现在了大殿中,端坐在上面无表情。
“二子祁钰拜见太后,祝太后万福金安。”朱祁钰依足了朱元璋定下的规矩拜下,给孙太后请安行礼。
“太后有旨,陛下请起。”李永昌虽然站在了孙太后身侧,但明显并没有得到孙太后认可。只是太后不愿意说话,任由李永昌代表自己发号施令。
“臣,二弟郑王瞻埈,拜见太后。祝太后万福金安。”
“臣,三弟越王瞻墉,拜见太后。祝太后万福金安。”
“臣,四弟蕲王瞻垠,拜见太后。祝太后万福金安。”
“臣,五弟襄王瞻墡,拜见太后。祝太后万福金安。”
……
“臣,十弟卫王瞻埏,拜见太后。祝太后万福金安。”
一众最亲近也是最跋扈的亲王,乖乖拜在孙氏脚下,引起孙氏一阵哀叹。
“太后有旨,诸王免礼平身。众卿皆为亲近众臣,为先帝至亲兄弟,一概免礼。”李永昌面无表情以宦官特有的嗓音宣读着太后从来没有发布过的懿旨,并赏赐出一大堆金玉。
随着一排内宦端着托盘走出,很好的诠释了珠光宝气这四个字的正确认知。纯金的、玉雕的、珊瑚的……被一一放在了朱瞻埈等人面前。
“太后的意思,诸位殿下回去留个念想。”李永昌说这话时心有些虚,因为孙太后正转身偏头目无表情地看向自己,像是在看死人一样。
好吧,有皇帝在,孙太后不会把我怎么样。李永昌这么想着,硬着头皮继续伫立在孙太后身侧。
“太后,可是有何不妥?”朱祁钰见状轻轻出声道:“大兄与嫂嫂也携了侄儿、侄女来给太后请安了,如今正在坤宁宫,一会就过来。”
听到说朱祁镇一家被接进了宫来,孙太后这才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摇摇欲坠的坐正了身子,又把自己当成了个摆件不做任何动作了。
“诸位叔父,小侄无礼,劳诸位远赴千里来京共聚,其实还有一事要请诸位叔父做个见证的。”朱祁钰用朱祁镇一家进了坤宁宫的消息安抚好了孙太后转身与诸王聊起家常一般,先是请诸人就座,再是安排茶点奉上。
“自高祖文皇帝‘靖难’至今已经历五代,高祖时为免伪帝建文子嗣流落民间,文皇帝将其二子文圭着锦衣卫好身保护在凤阳广安宫。正统十四年朕初登大宝,知道必然已经再没有人要加害叔父文圭,便命人在凤阳附近寻了处宅子安置了下来。”这个瞎话怎么说其实殿内的人并不关心,只是这个内容让人联想了不少事情。
朱允炆这个脑袋缺根筋的学着汉景帝搞削藩,藩没削成自己被削到不知道哪里去了,辛苦胡濙找了好多年也没能最终带回来。
而身为二皇子的朱文圭成了倒霉蛋被朱棣给特别关照了,四十多岁的时候还分不清牛羊,一辈子就这么白白荒废掉了。朱祁钰登基不久大败也先,经过了一年的战争与和谈终于在迎回正统皇帝朱祁镇同时命人释放了朱文圭,还找了处寺庙改造过来大宅子安顿了朱文圭。
朱文圭被重新安置的消息一时给朝廷内外释放了多种不同版本的猜想,其中一种就是针对朱祁镇复辟可能埋雷。这么多年了都将朱文圭囚禁在凤阳突然被选在这个节点放出来,还不就是挑战朱祁镇这位正统皇帝的正统性吗?
正统皇帝的正统是来自于宣德爷朱瞻基指定的继承人,他朱文圭从来都不是被人指定的皇位继承人,哪怕他老子朱允炆这会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也是一样。朱允炆的建文朝太子是马皇后所生长子朱文奎,跟着朱允炆一起消失不见好久了。
但是,朱允炆是太祖朱元璋指定的继承人,搞出“靖难”的永乐皇帝朱棣不是,这个皇帝位是他朱棣自己封的,也可以说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帝。照这样算起来,正统皇帝朱祁镇的正统性当然就无法跟朱文圭相提并论了,如果被人拿出来说事自然就显得朱祁镇压根就是个不正统的皇帝了。
何况,这个二杆子正统皇帝朱祁镇还折腾掉了大明五十万大军,差点搞到国家为外敌所灭。这么掰扯下来再一算,正统皇帝还真是该拉去凤阳广安宫待四十年好好思过才对了。
“祁钰不才,奉迎叔父文圭进京与诸位宗亲同聚,可惜文圭叔父这些年伤了身子,一路上也不能劳累了,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到与诸位一起过除夕。”朱文圭被锦衣卫安排专人专车接送,早早被安置在京郊的园子里等待召见。
如果不是好酒好菜安排着,美娇娘伺候着,朱文圭差点又要急到撞墙了。只是这身子真是不行了,放出宫后沾了女人就完全打不住,本来就没什么底子的身子骨眼见是熬不住几年了。幸好是女人们都有了身孕,也算是给建文一脉留下了一些骨血。
朱允炆生母吕氏可能也没想到,自己辛苦一辈子好不容易扶上一个儿子成为皇帝,最终却被二叔子给抢了位置。否则,这皇位留给常氏所生的朱允熥又何妨,朱允炆可以和朱允熞、朱允熙兄弟安安稳稳做个闲散种猪直到过完无惊无险的一生了。
“刚才皇帝陛下称朱文圭为叔父?”
“是哪,论辈份确实跟咱们一辈,可不就是他叔父吗?”
“你傻呀,我说的是这个称呼的意思是不是要跟咱一样要封藩了。”
“封藩?朱文圭封藩?”
朱祁钰侃侃而谈,像是扯闲篇一样聊着朱文圭的事情,殿内众人惊掉一脸下巴。
如果说放朱文圭出来让人吃惊,那么称朱文圭为叔父无疑是要恢复他的宗室身份。朱文圭的身份如果被恢复,那整个朱棣一系的身份都不再金贵了。原来,这才是重头戏。
“小皇帝这是打什么算盘?”几人完全顾不得礼仪,直接在殿内交头接耳小声交谈了起来。
“怕是要防着朱祁镇复辟,没听到说吗,人已经接到坤宁宫,只怕这会已经在殿门外候着了。”
“他们俩兄弟争皇位,整个外人出来干吗?”
“还争个屁,就是孙氏整出来的事情。以景泰这小子的作派,正统拿什么跟他比?”
“说的也是,不过正统年间咱们活得可比现在滋润。”
“是呀是呀,正统年间对咱们宗室可是一向宽容,哪里像景泰年间这么刻薄了。”
“说啥话呢,也不看看自己在哪就敢胡咧咧,信不信一会请了高祖马鞭先抽你三十鞭子?”朱祁钰真能这么干,为了防止朱祁镇给瓦剌带路扣关时高祖文皇帝的马鞭、御剑都请到了边关重镇,更不用说昭皇帝、景皇帝、章皇帝几位的了。这会瞎咧咧,真要小心朱祁钰宰猴给鸡看了,就看朱祁镇那只小鸡怕是不怕。
“怕什么,还能把我给宰了不成?”话虽这么说,声音压到更低了。
“难怪孙氏脸拉到那么老长了,原来是这事等着呢!”
“原来可是美人胚子呀,当年胡嫂嫂原本也不差,都被她给媚惑着大兄……”这一位怕是之前没少打过歪主意。
“别管她了,这么大年龄了之前再怎么标致如今也不过是个老黄瓜了。还比不上府里烧火丫头来得润。”
“孙氏将来再想让正统复辟,但凡有个人跳出来提起建文后人,他那个儿子就没有一点正统性了。”
“你们说,大兄这两儿子是不是一个比一个混?居然想到这种损招,拼着连锅都端了的办法也要硬扛下去。咱们能随了景泰的愿吗?”
“关咱们什么事,随他们去闹,闹越凶越好。还怕他们谁敢把咱兄弟几个都给撸了不成?”
“成,就这么办,咱们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看着。”
“对,就这么看着他们闹。”
打定主意,几人立刻重新站好班位,就像是之前完全没动过一样。
怀着热闹心思的孙氏原本轻轻浮上的微笑在几位王爷重新站好班位低头不语摆出事不关己的姿态后慌了:“诸位都是先帝的兄弟,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臣等谨遵陛下旨意,对朝廷绝无二心。”郑王在众人目光怂恿之下硬着头皮出来答话。
“太后若有差遣,臣等岂敢不从。只要是为了祖宗基业,为了朝廷,俺们兄弟几个一定都是支持的。”襄王是暴,不是蠢。好不容易逮着给朱祁钰上眼药的机会自然也不愿意放过。
这个景泰皇帝太坏了,把兄弟几个压得死死的。动不动就是惩办属官,收拾王府门下从人,就连夺金印宝册的事情也没少干。估计辽王、衡山王和靖江王几个为代表的典型反面教材是别指望在景泰朝翻身了,就是不知道朱祁钰这小年轻身子骨怎么样,不知道他朱祁钰打算再活多少年?
“祖制妇人不得干政,我本不愿多行干预,只是皇帝对于建文后人这般处置是否妥当,还望几位叔叔好生合计一番才是。”孙氏那个火呀,念多少遍经文都压不住。
宣德朝你们这群混帐在下面悄咪咪的折腾,到了正统年间更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明目张胆的违律犯禁。甚至做了还不算,还要上折朝廷让我那苦命的皇儿给你们的无耻行为正名。
现在换了吴氏那个贱人生的孽障上了台,你们倒都成乖宝宝了,一个个比那小兔子都乖巧一样任由他朱祁钰摆弄,莫不是昨儿夜里喝多了还没醒酒,这会都任由他捡尸呢?
听见孙太后的粗气声李永昌心里也是默默哀叹,太后呀太后,你真是不会养儿子呀!
这个皇帝手段高明,不仅仅是在朝堂上文武百官拜服,就是塞外野人也是敬畏的很。也先到现在还没找到,但逃散的部族人已经找到不少。卢忠顶着狂风暴雪在外面折腾不就是想来个塞外封侯,若是正统朝这还不就是皇爷一句话吗?
景泰皇帝对于反对自己的人手黑,对于反驳自己的人却非常宽和,颇有唐之玄宗风采。即便是吵个天翻地覆,转脸还是能认识错误更改自己的决定。
除了裤裆里那点事情之外,其他朝中大事没有什么是不听取他人意见的。至于坚决不肯听取意见的,事实也证明了他景泰皇帝确实是正确的,虽然也惹了朝中大臣一些怨言,可跟正统朝比起来根本就是云泥之别。
“诸位兄弟以为都合适吗?”孙太后不甘心再次发问。
“回太后,臣以为未尝不可。皇帝陛下执政不过一载,朝廷上下心向往之,中国内外无一不服无一不敬,这正是吾皇天命所归,自然无虑其他。”郑王看见朱祁钰瞟自己的眼神心里有些虚,想着宁得罪无权的莫得罪当道的,自己主动承担了为朱祁钰打助攻的任务。
此时的郑王仍然搞不清楚襄王那封造反信函的意思,锦衣卫上门时差点让自己尿了裤子,现在小皇帝又笑得那么邪乎,还是小心站队为妙。不管怎么说,站在皇帝这一边是最安全的,除非自己真要造反。
“哦~那么襄王也是此意?”郑王是李贤妃所生,虽然李氏没有殉葬了洪熙爷昭皇帝但地位还远不及张皇后所生的襄王朱瞻墡,孙太后将话头引向平日里对朝廷最不恭顺的襄王就是想看看襄王的反应。
最好暴跳起来,朱文圭都能恢复宗室身份岂不是把贵无可贵的襄王给比下去了?
“回太后话,臣弟以为陛下所言并无不可。”朱瞻墡稍稍犹豫了一会,决定还是不要做出头的橼子先飞的鸟,这个小皇帝势头不弱,朝中大臣都被拿捏死死的。特别是拆分锦衣卫的行为明确将坐堂“保护”各位大臣、勋贵的锦衣卫给调走了,让人没那么碍眼了。
更何况才得了他朱祁钰放出来的利头,不好就这么撕破了脸。夜里让人估算了笔账,往后从藩地里获得银钱的收益将有可能是之前盘剥百姓所得数十倍之巨,这可不是个小数字。咱要是不满意,多的是其他宗室盯着想要分一块去。
“你……也罢,既然诸位兄弟都这么说那必然是对的。就依皇帝陛下所言。”孙太后将能屈能伸发挥到了极致,难怪在历史中成功躲过了景泰朝八年关注,愣是熬到了正统复辟并在天顺朝参与清算将朱祁钰一朝所有功绩尽数推翻了。
“如此,祁钰遵太后认可。来人,快请朕的文圭叔父与大兄一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