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实录》:
景泰元年八月初七日,濙奏请迎回上皇礼仪,曰:宜礼部诸官往宣府迎驾。各部、衙主官往居庸关接入。百官于京外迎回,由正阳门接入。今上于紫禁门迎入,礼毕,入南苑暂住。
上曰:大兄蒙难日久,如此不足以礼遇之。当命百官、京营官军并尽起大同、宣府、辽东、大宁尽数往宣府往迎。上自亲率宫属于居庸关往迎。
谦曰:贼虏尚在,岂可满朝尽出。万一有警,国之难也。
止亦止之,曰:天命已定,岂有天子往迎臣子之理。
遂罢议。止由礼部遣官往宣府迎上皇。
袁彬的脸有些难看,不是一般的难看。太上皇帝朱祁镇到达宣府后对上下官员改不了颐指气使的习惯,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袁彬、岳谦几人都看出了不妥。宣府上下有多远就躲多远不说,实在躲不掉的对于上皇指使办差也都不是对上位者的态度,至多像是对一个刁蛮无理的宗室。
上皇不但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妥,还一如既往的这里那里惹来宣府上下的不快。更让袁彬无语的是太上皇帝每天问最多的是朝廷什么时候来接自己,怎么接而已。对于自己三番五次明谏、暗示都置之不理。
宣府选出官军参加土木堡周年祭,就连才堪堪在大宁勉强站住脚的石亨都派出贴身官属前来参加,身在宣府的太上皇帝作为始作俑者,罪魁祸首,反而没有半点参与的意思。就连自己表示愿意奉上皇谕旨前往悼诰也被太上皇帝以需要随身侍奉左右为由拒绝了。
八月十四日,杨洪等人正要出发前去参加周祭仪式时礼部官员代表堪堪赶到宣府。仅仅稍作陪同,杨洪等人便打马往土木堡而去。对于太上皇帝完全没有打算参加土木堡公祭,礼部官员倒是没什么意思,但袁彬远远看到礼部吏从在一旁窃窃私语时会一直偏头看向太上皇帝这边,从面色上看怎么也不像是聊什么忠君爱国的内容。
只好等代表太上皇帝参加祭奠的岳谦、沙狐狸回来再说了。
沙狐狸并不是名字,据说是这么叫的人多了,沙狐狸自己也不记得自己大号叫个啥了。跟着上皇也只能算是侥幸逃得性命,没有跟其他被俘虏或掳掠的军民一样直接成为奴隶甚至被随意杀害而已。
八月十六日,杨洪还没有回宣府,不仅杨洪没回来,甚至赵琮都以奉上谕要参加祭奠的理由离开宣府后一直没回来。
岳谦和沙狐狸回来了,两人沉默了很多,甚至可以从沙狐狸红肿的眼角可以看到长时间痛哭后的痕迹。无论袁彬怎么追问,沙狐狸只是不肯说。岳谦也只是尴尬笑笑就讨了差使忙前忙后。
八月十七日,在太上皇帝朱祁镇焦急地等待中杨洪等人回到宣府,同时回来的还有镇守大同的前司礼监大太监兴安。随着兴太监的到来,负责护送太上皇帝入关的军队也整装待发了。
“上皇,太后有懿旨,这是抄件。”太皇的懿旨内容对于朱祁镇而言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宣府时各人都没提这一茬,而兴安怀揣着朱祁钰给的任务和早日回京的期盼,对于这位曾经的正统天子可没什么好顾忌的。
“上皇,今上以为上皇蒙难日久,宜好生休养。为免得日后有人别有用心扰了上皇,又或者在朝堂挑起是非,上皇还是做个富家翁更为适宜。”朱祁镇看完太后的懿旨抄件还在懵逼状态中又被兴安一句话惊到了谷底。
兴安这厮好生无礼。朱祁镇恨到牙痒痒,可又对这个曾经的奴才无可奈何。
上皇,上皇不是这种场合作为皇家奴才对主子的称呼,身为奴才对太上皇帝的应该称“陛下”才对的。而兴安很明显就是避开什么似的,甚至连大礼都没有行过。
等等,不对,不是兴安没有行过大礼,而是自宣府领军接入至今除了赵琮这个宦官之外都没有人行过大礼。
朱祁镇心中那种惹隐惹现的感觉愈发强烈了,“今上可有旨意?”
对于这个曾经的小老弟,朱祁镇真没什么感情。虽然一直也是在皇宫里长大的,可平日里孙太后并不准两人多接触。而身为幼年天子,朱祁镇从小就被灌输自己身负天下,每天起早贪黑的学习、学习和学习。
至于朱祁钰,不过是个整日里待在宫里只会在吴娘娘面前喊着要吃要喝要玩的废物而已。没想到一个从来没被自己看得起过的庶子居然敢爬到自己头顶上来了。
“回上皇,今上没有旨意给上皇。”熟悉朱祁镇的兴安虽然没能像王振一样拿捏住朱祁镇,但是在宫里能爬到这个位置察颜观色本事本就不差,一句话让朱祁镇失态打翻了茶碗。
“要说起旨意,今上倒是让奴才办好差使后尽快南下一趟。”对于南下这趟差使,兴安还是蛮有憧憬的,但是首先要办好这件差使。
“哦?”这个庶子没有直接给自己下旨,很好,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一个庶子哪里敢给自己下旨了。
“今上的意思是,让奴才护送上皇回京后就往南京去传旨释放了建文伪帝后人。毕竟是幼年被囚至今,并未犯过任何过错,岂有一直拘着的道理。”对于朱祁镇而言,兴安的这番话杀伤力太大了。
放了建文帝后人?
自朱棣靖难攻破南京之后,建文帝和太子就失踪了。建文帝的二皇子朱文圭被朱棣囚禁时才两岁,一直囚禁到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四朝三个皇帝去见了太祖朱元璋,到现在也没个说法。
朱祁钰选在这个时间点以“并无过错”的理由释放朱文圭,剑指何人不言而喻。如果朱祁镇可以回来做上皇,凭什么朱文圭要为自己都完全没有印象的父亲承担过错?
“今上要释放建文后人?”朱祁镇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回上皇话,是的。皇爷不但要释放建文后人朱文圭,还想按亲王之尊厚待。”兴安看着朱祁镇似笑非笑地说。
如果他朱祁镇在不顾百官劝谏的情况下强行发动五十万大军仓促出塞北征,又因为指挥不当造成大军全军覆没都可以回来当太上皇帝,甚至还想继续重新坐上龙椅,那么自两岁被囚至今的朱文圭怎么不能授予亲王呢?
“朝廷百官如何态度?太后呢?”
“回上皇话,百官中有劝谏的。因此皇爷只是交待先将人放出来做个富家翁,待迎回上皇返京后再作定夺。”
接了朱祁镇回去如果是太上皇帝,那么朱文圭就会被授予王位安置在南京。如果是朱祁镇回去之后成了庶人,那么朱文圭就只会是个富家翁了。
朱文圭就是朱祁钰的一张牌,一张克制朱祁镇的牌。被软禁的朱文圭一但放出来,大明帝位传承的正统性就会有了变数。虽然建文帝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嫡孙,但仍然比朱祁镇身份要正统。因此,建文帝的子孙自然比朱祁镇更有资格作皇帝了。
对于朱祁钰的这一手,太上皇帝朱祁镇只想骂娘。太阴了,实在是手段太阴了,这得是个什么样的种才能生出这么个玩意儿?
兴安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确了,就是让自己上表请辞上皇之尊,要让自己罪已为庶人。不甘心啊,朱祁镇真的不甘心。
好不容易从塞北回来,就算当不成皇帝了也应该是锦衣玉食先供应着,等着自己喘过气来了做弟弟的不是该把属于兄长的家业再还回来吗?怎么就有脸霸占为已有了?自古以来就没有这个道理的。
难怪宣府总兵杨洪敢慢待自己了,等我回京后找到机会夺回大权一定要好好收拾一下这些不恭敬的人,一个一个收拾。杨洪不过就是个总兵而已......总兵?对呀,如果我有大军在手是不是就能打回京城去,把那个抢我皇位的混帐弟弟给废了不可。
对,我身系天下,之前北狩只是权宜之计。对,就是权宜之计。只要我...只要朕尽起宣府之兵围困京城,再命人给也先去信让他们带大军声援,朱祁钰的皇帝位置就坐不稳。
打定主意,朱祁镇说干就干,立刻吩咐要传旨召见纪广。纪广是自己提拔的,是父师王振信重的人,宣府总兵官杨洪是靠不住了正好从纪广那里下手。
兴安听了朱祁镇要召见纪广也不吱声,就一旁冷冷看着。
“汝可退下,朕要召见外臣了。”朱祁镇看着兴安心里来气。
“回上皇话,上皇乃是今上之兄,今上又吩咐奴才来护送上皇回京,自然是要在上皇身边伺候的。”兴安不动,冷冷的一番话说出来袁彬也不敢上去用强。
一个被俘虏过的官军而已,仗着在俘虏皇帝身边伺候过几天,没品没级的把奉旨办差的大同监军给打了,这是要抄家灭族的大罪。上皇?上皇能护得住,兴安敢不听话吗?
经过这么一年的俘虏生活,在达子营地里作孙子一样苦熬,哪里还能这么拎不清。反倒是太上皇帝的言行,实在是有些拎不清自己的状况。
不一会,杨洪、朱谦、纪广、赵琮甚至罗亨信都到了。朱祁镇没有顾及几人行装有些奇怪,直接要密会纪广“交待几句话”。
“回上皇,臣等自奉今上旨意镇守宣府以来,皆用心尽责,未曾怠慢朝廷差使。上皇但有训谕,臣等躬领。”单独见朱祁镇?纪广不敢。如果是一年前走了王振的路子得了见正统皇帝的机会,纪广怕是作梦都能笑醒。现在嘛,嫌自己活得太舒服了吗?
纪广的话不仅在朱祁镇听了觉得刺耳,袁彬听了也是心里一惊。袁彬眼尖,看到几人身后有人捧着大红包袱,有捧着梨花木匣子,怕不是寻常物件。
“朕自与汝述话,旁人且退下就是。”朱祁镇恼了。
“上皇,吉时已到,该上路了。”兴安在一旁突然阴恻恻来了这么一句。
......什么叫吉时已到该上路了,你才该上路了!你爸该上路了!你妈吉时已到了!你们全家都到时辰该上路了!
“放肆,兴安怎敢如此忤逆朕。来呀,拿下此贼。”朱祁镇发火了,真火了。就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性,何况是曾经的皇帝面对自己曾经的奴才无礼时。
“上皇,吉时确实已经到了。如果上皇要与纪佥事述话,自可在路上慢慢说。此次由纪佥事领三千马军护送上皇入居唐关。”罗亨信冷冷说道。
有纪广护送自然有再说话的机会,可是这不是朱祁镇要的。能够让纪广领旨尽起宣大军马,护送自己回京夺取皇位才是正理。
“兴太监,劳烦核验。”罗亨信也不理会朱祁镇那张一直在变色的脸,转身对兴安说道。
“这是昭皇帝御剑。”
“这是昭皇帝御用马鞭。”
“这是昭皇帝龙袍。”
“这是章皇帝御剑。”
“这是章皇帝御用马鞭。”
“这是章皇帝龙袍。”
随着侍从一一奉上,罗亨信将宣府至大同一线拿到的先皇御用物品一 一呈上。兴安看过后,侍者再重新收后退到兴安身后。
”麻烦了,今上还有旨意给您。”兴安冲着罗亨信笑容满面,那种满脸褶子的脸容绝不是冲着太上皇帝朱祁镇的职业假笑可比的。
“旨意您自己看吧,在这要道个喜了,右副都御使进右都御史。”说着,兴安就从自己腰以下一柄剑交给罗亨信道:“今上知道边关若没有用实公,早让达贼破了大同。这柄御剑用乃是今上命工部所制,一共三柄,分为天、地、人三剑,此乃人剑,交由用实公自大同到大宁往来巡抚时用。”
朱祁镇看着这些昔日臣子拿自己当透明人已经快气炸了,被袁彬在后面扯着袖子小声嘀咕了句:“先皇御用之物,为何交由诸边镇?”而惊住,没敢直接炸毛。
“今日接了上皇回京,这一应先帝御用之物便也可以回京了。若非今上担心有背弃祖宗并国家之人开门揖道,哪里会请出诸位先皇御用之物,扰了诸位先帝清静可是罪过。”
好嘛,这下子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为了避免自己领着瓦剌军队扣边,朱祁钰请出了诸位先皇的天子剑、龙袍镇在边关,只要自己真敢带着人马扣关,边关诸将怕是就能直接以先帝之名把自己给弄死在城下。
想到这里,朱祁镇背脊梁发麻,一阵后怕带有隐隐尿意传来。
“这柄人字剑并圣旨留于罗巡抚,皇爷说朝廷的北部防线就托付给罗巡抚了。”明明中间经过了几个人传话,但兴安就能说得好像是朱祁钰当面嘱咐一样。
“臣必不辱使命。”
“臣等必不辱使命,不负朝廷所托。”
这个时候再看朱祁镇,那一瞬间上头的自信就已经被彻底打消掉了。
好个朱祁钰,居然想到了拿先帝御剑、御鞭和龙袍镇边塞,这主意真是阴损至极。无耻!太上皇帝朱祁镇只想破口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