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门中待到了晌午,晏修与门中师兄弟吃完壮行饭后,随后沿着无人的小巷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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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日清晨,晏修将包袱甩在背上,跟着家中赵伯坐上了马车。待二人坐定,拉着马车的畜生甩甩蹄子,带动马车下的两毂朱轮缓缓碾过青石路。
此际,耳畔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晏修拉开车窗后的珠帘,瞧见他大哥晏子霁和身后的小厮正在跑向他的车子。
“三弟,留步!”
车夫勒住手中的缰绳,马减缓步子停了下来。晏修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走向晏子霁。
“大哥,什么事这么着急?”
晏子霁擦掉头上的汗,从小厮那儿接过包袱,“到了赵国少不了打点,这些钱放着也是放着.....”把包袱猛地塞到晏修怀里,他接着说道:“在外不要争强好斗,邯郸不比咸阳......”
晏修压下心头的感动和酸涩,跳上马车转身说道:“大哥,小弟记心上了。”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行驶,忽然马车停住脚,晏修听见后头闹哄哄嘈杂一片,掀帘子招呼小厮问发生了什么。小厮拽过一个老头,低头对晏修说道:“这老乞丐一直跟在我们马车后面说丧气话!我气不过想磋磨一顿.......”
老头抬头,鸡窝般的头下满面黑泥,几乎遮住了原本的面孔。可偏偏他的眼睛亮极了,目光炯炯地盯着晏修。
“归兮!归兮!富贵草上霜,缺月恐难圆!”
“归西!归西!身首异处地,乱草蓬中现!”
“一派胡言!”小厮听到丧气的话,吓地浑身发抖,抡起袖子就要抽打老头。
晏修按住小厮的手,神情平静如常。
“老人家,你为什么对着我哭丧?”
老头仰天疯笑,蹦蹦跳跳,喉咙里咕隆直响。“假当真真亦假,真当假假亦真。你不信,权当疯语满天飞!你要信,势把天机往心藏!”他伸出手,示意晏修给钱。
晏修沉默,随后叫小厮给了老人银钱,转身坐上马车离开了。朱轮碾过青石板,留下道道车辙。晏修透过车帘注视着渐渐远去的老者,那佝偻的身影似乎怡然大笑又似乎在悲怆地哭泣。
马车很快就驶到秦宫。
杨柳依依,一个面容俊秀,脸色却苍白如纸的少年身后跟着一个老者,两人静静地站在城门前的老柳下。晏修瞧少年一身秦国公子打扮,便猜想他是出行赵国的质子——嬴异人。
异人不为秦孝文王所喜,史书记载地一字不差。眼前清瘦的少年,背脊上空瘪的行囊,如此种种皆从文字浮现在眼前。
异人对晏修弯腰作揖,神情平淡,举止中没有无所依傍的少年,即将离开故乡到遥远之地的凄惶。站在苍白羸弱,身形却挺拔的异人面前,晏修突然觉得秦昭襄王眼瞎,错把猛虎当狸猫。
几人没有寒暄快速登了马车。
晏修看着车外的花花草草,无聊至极。忽然兴趣一来,向马车角落里的异人发问:“你父亲拥有那么多儿子,为什么偏偏选你去邯郸?”
异人微微一笑,回答道:“我既不得父亲宠爱,又不像其他兄弟一样才能出众。因为太过平庸,所以被送到赵国来。”
“你真认为自己平庸?”
异人掀开车帘看向外面,并未回答。
晏修也将头探出窗外,远远瞥见苍穹中孤鹰在盘旋,远处是叠嶂的青峦,继续朝远处极目眺望,便隐约可见半空中飘浮的王气。那是赵国,大约还有数日的行程才能抵达。
行进了半月,他们在赵国城邑前停了下来。同行的赵国使臣将文牒呈交给士兵,过了片刻士兵出来放行,马车轱辘辘驶进城门。随后他们到了邯郸,在城中一个客栈住下怕。早上刚落脚,傍晚时分数十名士兵就将他们带去了赵王宫。
晏修和异人在宦官带领下穿过珊瑚碧树外的一群朱阁琦楼,走过曲折迂回的长廊,来到王殿前。由于殿前不准携带武器,晏修将剑放在宦官的手中,然后跟着异人走进了殿堂。
金色宝殿耀如昼,琉璃瓦色映朝霞,赵成王赵丹高坐玉阶彤庭上。晏修偷看了眼这位真龙天子,随即将头低下,因为他的动作刚刚全被这位敏锐的君王收入眼底。
赵丹神情威严庄重,神情睥睨地看着殿下的来人,缓缓问道:“来者可是秦国质子?”
异人脊背弯曲,跪倒在地。恭敬回道:“来者正是秦国质子嬴异人......”
赵王面露微笑,对异人恭敬的态度很满意。他捋下胡须,说道:“舟车劳顿,恐怕早已疲惫不堪。赵国早已在聊城安排好住处,数十仆从将随你同去。”
异人拜谢了孝成王赵丹,随后向赵王简述了秦国的交接事宜。此间异人一直站在大殿上,目光平静地接受着朝臣投来的或怜悯或鄙夷的目光。
秦赵相争激烈非常,尚且两国国君都有吞并天下的野心,譬如只有一山二虎必有一死。此时秦国将异人抛到敌人的家门口来,怎么可能留存将他培养成君主的心?这些官位或大或小的朝臣因此摆好态度、站好队:不讨好,必要时踩一脚讨赵王欢心。
烈日当照,约到了午时三刻。有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赵王一拂袖,转身离开了大殿。晏修和异人跟在一同史官的身后,踱步走了出来。
异人走在前头,步调很快。晏修从宦官手中接过长鸿剑,疾步跟了上去。身后跟着的宦臣跟不上,落在他们身后长远一段距离,渐渐听不清晏修说的话。
"嘿!那数十名婢子怎么办?是带待到聊城,还是找个机会杀了?"异人的脚步一顿,看着凑在身旁的晏修,目露惊骇。
“他们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要杀掉?!再者,他们可是赵王送的婢女仆从,我有什么理去杀.......”异人瞧左右无人,小声告诫道。
“谁都知道秦赵边境战火纷争不断,战事到了焦灼不堪的地步。他们绝不可能是简单婢子,不杀,等他们传消息背后捅刀吗......”
“再者,杀人还不简单......疾病、土匪、战乱,随便一个理由,只要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叫人找不出破绽,还怕他们死的不清不白?”晏修笑得狡诈残忍。
这笑落在异人眼中十分扎眼,他勾头不语,心想:这群人现如今没杀我,我怎么去谋他们的命 ?自己一直以来学习的都是仁义之道,又岂能做滥杀屠戮的莽夫......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妥协道:“走一步看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