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颗树妖,林木算是极其幸运的那颗,不仅修成了人形,还去了传说中的桃源乡,上了天庭院,入了太子的流转殿,但是气运这东西总有用完的一天,所以他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慢慢变老,顺带攒攒气运。
而关于林木这棵老树妖的故事,要从几千年之前讲起来。
林木本身并没有名字,不过就是一棵平平无奇的小树,丢在树友里找都找不出,毫无特色可言,然而可能是处的地方算是好的,在某一天生出了灵智,所以他看得见这一方山水百姓的境况。
今天李大娘家做了红烧肉,全村都闻得见,真是好手艺,昨日刘大哥打牌又输了好些银子,今日竟还敢来,被自家娘子揪着耳朵拉回家去了,嘴里骂骂咧咧的,只有刘大哥嘴歪脸斜一边求饶一边挤眉弄眼,意思是等我,我明日再来,桌上人一番哄笑过后便不再理会。
他这树干长这么些年也算是粗壮,成了村庄男女幽会绝佳处,风花雪月,白头偕老,人间喜事啊。
这村子里的男女大多都来过他这树下立过誓,许过天荒地老,祈求他保佑,他真真是无能为力,只好抖落些叶子算作一番心意了,若是在冬天,他就只得替他们祈求姻缘线的仙人了,叶子都脱完了,也不好落他们一身雪白。
但是村子里的人格外良善,好些人都跑到他树下求姻缘,求风调雨顺,来年丰收,财源广进,这一番下来他竟成了这方水土的尊者,也不知道几里外庙观里的神仙和土地会不会怪他抢了他们的香火。
想来应当是不会的,神仙嘛,忙得很,哪有空管他这么个只开了灵智的小树。
更何况他这尊者的身份还格外不受孩童待见。
如今日那小蛮儿又来爬他,想要抓只鸟兄玩玩,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再这般下去便不再有鸟友愿意栖他了,这可不行,好不容易找着个伴,怎得能这般轻易就叫人毁了。
林木抖了抖腰身,那蛮儿被摔倒在地,地下铺着一层刚抖落的叶子,摔得疼些,长长记性,林木觉得自己真是有些不知羞,算算年岁也得是这蛮儿的祖宗辈了,竟还欺负小儿,叹了口气,道声惭愧,看着那小儿哭着回家找老母,又被痛骂一顿,想着这小儿明日可别来了。
日子便也一天一天过,根木也一天一天扩,看着人间烟火,美是美,只怕一不小心碰着,烧着自个,这时候就羡慕人的双腿能跑了,毕竟他是动不得的。
变故生在年初,那几日集市是关的,各家囤了好些吃食,准备好好过个年,日日鞭炮齐鸣,烟火飞溅,人人脸上都是笑的,唯独林木笑不出,时刻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就被焚了。
今日提心吊胆的是这群小孩在他底下点爆竹,聒噪得很,睡也睡不安生,只能看着他们戏耍。期盼来个老人家,训斥他们莫要在他下方点了。
如此刻,那爆竹眼见着就要点着他了,竟飘起了雪。
“飞雪了!飞雪了!”
“娘,下雪了!”
“我得回家告诉俺娘衣裳还没收……”
“我也去。”
“待明日咱们来堆雪如何?”
“妥,我叫上邻家的花花一起。”
“那这般说定了,明早我去你家寻你。”
“好。”
……
一个嚎得比一个大声,声音却越来越小,越来越远,转眼间就不见了人影。
林木说开心也开心,说不开心也不开心,飞雪自然是美的,不远处灯火齐明,人家吵吵闹闹,绕着一方澄澈小湖生,架着一座半腰高的桥,月光清透,毫不吝啬洒下,给全村套上一层轻纱,雪花纷飞,也不知湿了谁家姑娘的相思颜。
不开心的是这雪下得又不知什么时候方才能停,枝干也不知晓又得被压弯多少,长叹口气,明年再生吧。
林木看着天上星,不知神仙是否有年过呢?是否会点爆竹呢?是否会赏月揽星呢?
身为一棵树,他也是想得有些多了,罢了罢了,先睡了。
约莫是三更天了,林木听见群民哭喊,强盗来袭,屠尽了满村庄的人,好些妇孺老小藏在他身后,难逃一死,血如烟花一般飞溅,滚烫的,灼得他止不住的颤抖,头一回知晓无能为力是这种感受,护不住想护的人,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自己面前,当真是一大酷刑。
草木有情,至少林木有,他只觉得自己快要枯死了,这痛楚比起让人把他拦腰砍了还疼,前两日那对男女还在他树下许诺,再过几日成亲来着,死也死在了一起,就在他面前,那蛮儿也是,他想说让他起来攀爬倒也不是不可以,可他起不来了,李大娘烧的一手好菜,他还没尝过呢……
雪还在下,飞得更密集,如他无声的泪,无人知晓,为这一方山水人家披上丧衣。
林木眼睁睁地看着那群盗匪将人拖走,占据房舍,钱财,土地,重新生活。
也是那日,林木逃走了,他不想在此处了,他才不要看着这些盗匪。
说来也当真可笑可气,吸了人血,妖力竟长了一大截,他本就无心修炼,这妖力数十年如一日,几百年长的妖力还不如那些人血来的快,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妖要害人,神要杀妖。
林木跨过山川,吸足水源存够粮,越过森野,交些好友走过山泉,去了好些地方,还到过荒漠,那真不是树能待的地方,那树友骗他走错了路,当真过分,害得他踏足之后拖着四通八达的根系摇摇晃晃地跑了,在黄沙上落得一地绿叶,回头还迷了路,找不到那片林子了。
在快要枯死,神志不清地走了好些路之后寻到了一方宝地,想来那应当就是人们常说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此处灵气充足,山水富饶。
林木喟叹,宝地!宝地!
他开始只是外围晃荡。
旁边是好几棵美树,都开了灵智,妖力比起他来高了不少,他一到那便是只能待在犄角旮旯,根都不能自在地伸着。
这群树都是此处生人栽种,自小便在这,年岁比他小得多,心气也高,瞧不上他。
于是这群树便都不理他,说些什么都避着他,日子过得着实无聊,唉,还是想念原先的村庄,也不知那群盗匪病死没有。
在此处他闲暇时便也只能跟树底下那群爬虫跨种交谈,最好的朋友便是蚂蚁,这蚁兄呢也在此处待了一百多年,识得此处诸多人,哦不,树。
比如对面那棵桃树美人,撩拨过诸多树友,始终没个准信,在这一片的名声不大好。那梨树是最近几里内闻名的温婉贤淑,但是没有树友敢去表心。林木猜其太美,惹得众人有些敬意。还有她旁边那棵杏树,整日叽叽喳喳,什么都瞒不过她,哪都有她的根……
蚂蚁兄只关心美人,所以其他的,他也一概不知……
万物中种族与种族间大多合不来,除了极少数的树与鸟,草与木。动植物间的分级也很是分明,比如诸多树友就瞧不上这些比他们小得多的虫蛇,觉得有损他们的颜面,这就如同人间的公主下嫁一般丢面吧。而仙人和妖之间若是一起,那大概相当于人间最得宠的公主和囚牢里罪该万死的盗贼通婚一样为人不耻,不被人所接受吧。
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公主和盗贼本不会相见,林木和容悯间隔多少万年也不会碰到。
但偏生,就是有这么些个意外存在,就像是林木忽然生了灵智一般,意料之外突如其来。
在这乡外的日子格外无趣,没人说话,蚂蚁兄整日去看他们的集会,林木也进不去,没人理会,看不见流水人家,闻不见人间烟火。
虽说此处很适合修炼,但他又没那个心思,虽说化成人很好,但是他顺应自然,能成便成,不成便罢,因而此处对他而言极其无趣,很是无趣!非常无趣!!
所以今日他同蚂蚁兄道别之后便离开了。
带着蚂蚁兄赠的礼,不过是一小块的干粮罢了,实际上并无什么用处,但是心意嘛,总归是好的。
趁着夜色正浓,准备拖着根系离开,但是一想来都来了,还没进过这乡里,换了方向悄悄靠近。
这乡里头住的什么人蚂蚁兄也不知,也没有植物动物们进去过,同样,也没人出来过,当真是奇怪。
林木扭着自己的根,小心缩成一团,生怕一不小心吵到睡着的树兄。
当其伸进些许根系却被弹开,他心道区区一个小乡竟布了结界,林木探探身子,又撞上了结界。
默然站定半晌,林木果决离去,落了几片叶子在地上,应当是潇洒的,至少他觉得是的。
毕竟不过区区小乡,不让进便不让进!他才瞧不上!
林木小心翼翼地走出这片林子,来的时候没有人迎接便罢了,走的时候也没人欢送,想当年他受一方水土上的供养,人,花,鸟,草木哪个不知晓他?不把他当做朋友?
都说往事不堪回首,分明是今时更不堪!
怎么寻个自在的地方这么难呢?
还要在大半夜的赶路,谁能比他委屈?
林木越想越气,在看不见那片林子时就停住了,蹲在原地不动了,想着明天再走走看罢,没多久就睡了。
顺便做了个梦,梦里他被火焚了,浑身滚烫,即将魂飞魄散,生生被吓醒了。
醒了之后的林木就注意到倚靠着他的人,浑身是血,斑驳的伤痕染红了一袭白衣,墨发凌乱,有几缕不听话,贴着那人的带着血痕的脸。
那是一张极其好看的脸,至少林木还没见过比那人还要好看的脸了,眉目紧锁着,鼻子挺立,轮廓分明,现在因着伤显得格外苍白,神情痛苦,林木丝毫不怀疑这人要不了多久就死了。
林木先是一怔,随后慌乱起来,兄台啊,你快起来啊,你这血马上都要被他吸干了,再这样下去,不是伤势过重死,而是失血过多而死了,他不想背负人命啊,这这这……
与此同时他感受到自身依旧滚烫,感觉像要自焚似的热,体内的妖力爆发式的增长。
林木这才意识到,这恐怕不是个人,这是个神仙,还是个法力深厚的神仙,在天界必定颇受重视。
完了完了,这神仙要是死了,他不会被追杀吧,不会被打入天狱吧……
林木一时慌乱,此时的脑子就是根木头,热得都要烧糊了,竟忘了自己是能动的……
林木昏昏沉沉,叶子也摇摇晃晃,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根喝醉了的树,粗干地摇来摇去,最后直接晕了。
再次睁眼依旧是长夜,抬眼便见到无边的夜空,今夜的明星敞亮,月光如水。
林木侧头便见到那个美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若不是林木尚还察觉到一丝气息,可能会将他埋了顺便立个碑——无名氏死在此处。
只是这位置不对啊,他应该在这人后头,怎么跑到旁边去了?林木这才发觉,他竟化成人形了,只是浑身赤裸,不雅得很,幸而他熟知人间礼教,换了身红衣便服套在身上,之前便看人间女子成婚的红衣美得很,现如今他可算是穿上了。
只不过尚还来不及欣赏他这张人脸以及新衣,也尚且来不及多想这人间的美味和景色,一切都还来不及,得先救他这位大恩人不是?
看着面前的美人如此的虚弱,也有自己的一份,林木内心是过意不去的,只是这方圆的路他尚还摸不清,人他也救不了,实在是麻烦。
突然想起那乡里既然有人栽树,自然有人,有人的话就能救人,只是这样一来又要回去,那结界也是难进……
实在不行就拼了他这个人形,大不了再重头修炼,可惜了他的人间游,可能要延后个几百年了……
林木用树叶托起他的大恩人,不对,若是他救了这神仙,他不也是这神仙的大恩人了么?只求这神仙不要恩将仇报罢,醒来之际还不忘了诛妖。
看这脸,应当也不是那般不讲理的神仙吧,况且他也没干过坏事,连这助长妖力的血都是不小心才取得的,应当不会有事吧。
林木边走边想,本来就没走多远,没多久他便又站在了这结界外。
重来一次,心情有些复杂。
林木看这大半夜的,人也应当是睡着的,他想要敲门来着,但是显然没这个机会,这地连门都没有,黑黢黢的一片,明明月亮很大,月光清透,这结界一布,仿佛面前是个大洞,会吃人,哦不,妖。
林木皱紧眉,实在没法,只好用叶子一下一下的敲击结界,敲了几回觉着这么着不是办法,牙关一咬,深吸一口气,试图攻破这结界,几个来回结界未伤分毫,林木先呕了口血,后退两步,捂着伤处,林木欲哭无泪。
再来两回他就又要被打回原形了。
只能在内心大声哭嚎,他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就让他碰上了,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走,为什么要吃人家神仙的血,为什么要打结界啊?!
林木看了眼旁边快要死的美人,快要死了被他看着了,这是什么事啊!上天啊,你不知道他是一个一心向善的小小树妖吗?要求也不高啊,就想着走一走,待到修成人形的那天走遍人间,吃尽天下美食,看遍天下美人,仅此而已啊……
救神仙,他真是抽风了才会救神仙,抽风了才会在这打一个结界。
林木吸了吸鼻子,走到那神仙美人旁边,蹲下来看着他,边看边骂,越看越想救,越看越想哭。
片刻后,林木生无可恋地拖着这具半死不活的仙体蹲坐在结界面前,拿起神仙那双血迹斑斑的手拍了拍结界。
他是帮不了什么了,再这般下去他要憋屈死了,他凭什么要救啊,放着任他自生自灭罢了。
再有一炷香若是还救不了他就不救了,转身就走,去他的人间潇洒快活去了,死便死了,跟他无关,无关!
神仙又不是他打的,他还好心救了呢,问心无愧,问心无愧!
随后林木小脸一皱,也不敢出声,在心里大哭嚎叫,来人啊,救命啊,这有个神仙要死了,来个人吧,啊啊啊……
就在林木皱着脸的时候,面前多了个身影,穿着青衣,面容清隽,跟林木见着的那书生有几分相像,总之,也是个俊美的人,只不过跟神仙美人比就有些逊色了。
不过现在可不是看美人的时候,林木看到这人的时候先是一怔,随后站起,还没开口说些什么,那人便皱眉上前,“啧”了声,道:“怎得又伤得这般重。”
林木怔怔地看着那人施法将美人托起,转眼间便走进结界内,两三个呼吸间便消失不见。
林木站在原地,咽了口水,正茫然着,遥遥听见那人的声音传来:“你也进来吧。”
林木顿了顿,到底是进去了。
在结界口站了片刻,挑衅的看着它,嘿,现在可拦不着我了吧,林木一甩发梢,双手背后,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没走两步胸口一滞,咳了血,揉了揉胸口,瞪了眼那恢复如初的结界。
再一转头,面前便是截然不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