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娘的死讯传出来，不少人暗暗的松了口气。
桌子上的茶已经没了热乎气，沈老太太却一口都没动。她坐在长椅上，眼皮耷拉着，脸上的神色凝重。流芳站在一旁，也不敢说话。
“我是不是老了？”沈老太太半晌才开口。
流芳忙笑道：“老太太精神矍铄，哪里就老了。”
沈老太太勉强一笑：“老了就是老了。”她是老了，老到连身边人都看不懂了。明明是抱在自己怀里长大的孩子，怎么一转眼，自己就不认识了。
“你把那个香囊拿过来？”
流芳忙问：“老太太说的是哪个？”
“...七丫头上次送过来的那个。云婧之前不是也送给我一个香囊吗，一起拿了来。对了，你把三小姐小时候的那些东西都拿出来。”
流芳有些疑惑：“三小姐...小时候的？”
沈老太太点点头，似乎很是疲累。
两个香囊放在一起，都散发着一股幽香。沈老太太拿起云茉绣的那个，仔细看了看，针脚上是下过功夫的。
又看了看云婧之前绣的那个。云婧喜欢诗书，对于针线活只能说过的去，唯独里面的香料...沈老太太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是一股清雅的花香。
当初觉得三丫头身体不好，摆弄这些花花草草的，也算是修身养性了。谁知道三丫头却开始摆弄出这些不成体统的香来。是自己太过纵容了吗...
“去请三小姐过来吧。”流芳只当府上最近出事太多，老太太担心三小姐受到惊吓，这才叫了她过来。听见老太太这么吩咐，流芳赶紧去请云婧。
谁知道云婧来了以后，沈老太太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叫她进去。云婧看向流芳，流芳虽然奇怪，嘴上却说：“老太太最近精神也不是很好，府上出了这些事情，老太太是劳神了。三小姐且在这儿略坐坐，我进去看看。”
云婧点点头，安静的坐在外室的椅子上喝茶。流芳进了内室，却见老太太虽然面色不好，却仍有气力。流芳刚想上前一步禀告，就见老太太拿眼神制止了她。
流芳不明所以，只是乖乖的退了一侧。
珠帘细密，隐约透出来云婧窈窕的身形，正乖顺的坐在椅子上。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了，那精致的裙角却始终没有动。
沈老太太叹了口气。她老了，不爱热闹。府上的年轻小姐们到她这里大多也是坐坐就走。只有云婧，每次来，都不嫌弃她这儿枯燥。有时候她没起来，云婧就安安静静的等在外面。
这么多孙辈之中，只有云婧是真心来给她请安的。这么多年以来，她们祖孙，总是这样过来的。一个避开儿媳的风头，暂在松涛苑居住，另一个则是经年累月的受病体拖累，长久的被人遗忘。
想到这儿，沈老太太终于提起一口精神：“是三丫头来了吗？赶快进来。”
外面窸窸窣窣一阵声音，珠帘闪动，一张雪白的俏脸映入眼帘。和以往不同的是，三小姐的脸比往常更显得惨白了，两只眼睛也红红的，眼睛也肿了。就是嘴巴，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干裂的有条细细的口子。
沈老太太凝神看向云婧，不说一句话，只盯着云婧打量。
云婧坦然迎上老太太的目光，轻声问：“祖母？”
沈老太太拍拍身边的绣墩，示意云婧坐下：“你这是怎么了？哭了一晚上？”
云婧垂下眼来：“大姐姐成了这个样子，我难逃其咎。”
竟然爽快的就认错了。
沈老太太微微一愣，安慰道：“你身边那个竹风，年纪也不小了。嘴上却还这么没有分寸，是不能再跟着你了。”
云婧一惊，抬头为竹风讲情，道：“祖母，竹风跟着我也有好些年头了，除了这件事，是没有什么过错的。我用她也用的习惯了。而且母亲昨天还打了她板子，现在她还在湘竹园下不了床呢...”
沈老太太拍拍云婧的手：“下人说错了话，就该挨罚。你是心软，才会看着难过。殊不知多少人就坏在一张嘴上。”
沈老太太别有深意的看了云婧一眼，又说：“坏了舌条也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坏在了心里。”
云婧俏脸一白，半晌不再说话。
沈老太太又指了指旁边的桌子，云婧这才注意到桌子上有好些东西，都很眼熟。
“说起来，一转眼你们都大了，再也不是小时候的模样了。”沈老太太说的沧桑，云婧忙安慰：“祖母别难过，不管怎么说，我们永远都是祖母的孙女啊...”
沈老太太摇摇头，拿着拐杖点点那些物件：“你小时候身子不好，生下来就差点没了。外头的接生婆都说你没救了，身子都紫了。我不信老天这么不开眼，就把你抱到身边，守了你一夜。见你喘不上气，我用手扣了半天，你呕出一口胎便来，这才活了下来。”
“这些都是你小时候的东西，我昨天叫流芳都拿出来晒了晒。小时候你最喜欢到我这里来，还是我给你开的蒙。这些书和玩具，都是祖母花了心思，挑选了好些留给你的。”
“祖母虽然念书少，却也知道做人要清清白白。人嘛，多多少少都会为自己打算，但是也不能坏了最本质的东西。”
沈老太太一字一句的说着，眼睛却紧紧盯着云婧。就见云婧的脸色渐渐的僵住了。
沈老太太心中叹息了一声，又道：“这些书，你拿回去再好好看看吧。”
莫要辜负了祖母的一片苦心啊...
云婧忙站起来，柔顺的答了一声：“是。祖母的教诲，孙女不敢忘。”
沈老太太似乎是抽掉了所有的力气，在流芳的搀扶下站起身回到了寝室，只将背影留给了云婧。
“你回去吧。好好想想祖母是怎么教你的。”
云婧在内室里等了一会儿，流芳出来，略带尴尬的对云婧道：“三小姐，您请回吧。老太太睡下了。”
云婧又站了会儿，整个房间安安静静，这才转身离开。
云婧刚走出福寿堂的院门口，就见远远的来了两个人。正是云茉带着她的丫鬟小蕊，两人正款款向福寿堂走过来。
云婧想了想，抬手摸了摸脸上未干的泪痕，和干裂的嘴唇，换了条路，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