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彪忍不住喟然长叹,但其人亦只好无可奈何地站起身。
“诸君,随老夫至堂门迎赵老夫人。”
赵旻的亡父比杨彪年长,且赵、杨两家如今是儿女亲家,所以杨彪出去迎老嫂子、亲家母赵大娘合情合理。
遑论…赵大娘不可能孤身前来。
此刻,外面雨势虽稍缓,却犹然如瓢泼一般。
赵大娘冒着如此大雨前来,不言而喻,其人一定是急欲知道其子赵旻的最新消息。
儿行千里母担忧,可怜天下父母心。
果不其然,当婢女搀扶着赵大娘、袁夫人这俩老太太下了马车后,双方见礼略做寒暄后,赵大娘便迫不及待问赵虎。
“阿虎,阿旻今何在?可安好否?”
赵虎深深一揖。
“回主母,少君一切安好,仆自汉中沔阳城返程之时,少君甫至凉州陇西郡,想必此时凉州已大抵平定。”
赵大娘明显松了口气。
旋即其人便嗔怪起来。
“阿旻惯爱胡吹大气,常常以能征善战自诩,然如今其人已出征两月有余,却仍不知归期!哼!阿旻吹得好大牛皮!”
赵大娘竟然嫌弃自己儿子打仗太慢…
堂内卫府众人、尚书台诸尚书,以及颖川各大家族的家主们,对此皆哭笑不得。
老夫人,您知不知道成都距许都有多远?
您知不知道凉州刺史部原治所姑臧城在何处?
卫将军仅仅用了两个月,便已收复益州和凉州!
这简直是奇迹!
然而…
您居然还嫌慢?
您知不知道,若卫将军率步卒出征,两个月恐怕还到不了姑臧城吧?
按这时代步卒日行四十里的速度来看,步卒两个月确实到不了姑臧城。
这也是古代打仗慢、耗费粮草多的最主要原因:
时间和粮草,大多花费在了行军赶路上。
杨彪清楚,赵大娘只是发泄情绪而已。
是以其人避而不谈打仗慢不慢之话题,转而道。
“嫂夫人,阿旻急需大量商贾,常山赵家可否解阿旻燃眉之急?”
这是赵大娘熟知的领域。
于是赵大娘意气风发起来。
“文先勿忧,一旬之内,至交趾之商队必返许都,届时老身便遣其众押运货物赴大散关。
正所谓物以稀为贵,交趾特产在凉州、汉中,乃至河西走廊,必受欢迎。如此既可解阿旻燃眉之急,亦可借其利使凉州恢复元气。”
由此可见,赵大娘确实精于商道。
然而…
一言及此,赵大娘便忍不住问道。
“文先、元常、公仁、文若、子龙、子敬…你等忙碌十日抢收,然新粟亩产几何?”
赵大娘话音甫落…
“唰”地一下,众人整齐划一地将目光聚焦于董昭身上,而且…
神色颇为不善。
董昭脸上冷汗狂流,心中不住哀叹:
某早应料到会如此!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唉!
其人再次堆起笑容,疾速取出算筹,然后…
其人下意识地看向四周。
见再无变故,其人哆哆嗦嗦地数起算筹。
“一、二、三…”
赵大娘、袁夫人皆有些不明所以,赵云压低声音为俩老太太解释了一番…
赵大娘满脸狐疑问低声道:“子龙,你竟不知算筹几何?”
赵云苦笑摇头:“嫂嫂,云过秤后尚未汇总,公仁兄便赶来,其后天气骤变,云心急之下…竟忘记前数也。”
赵大娘、袁夫人同时叹息一声。
于是乎,包括俩老太太在内,众人皆屏住了呼吸。
“十二、十三…”
“咕嘟”一声,众人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
一根算筹代表每亩均产一斛,也就是说,目前已经数到了亩均产十三斛。
尽管今年风调雨顺、气温气候远比往年要好,是难得的丰年…
但这个数字,还是吓了众人一大跳。
要知道,在此之前,粟的亩均产仅为六斛…
数到最后,董昭的手抖得如重症帕金森患者一般。
“啪嗒”一声,最后一根算筹,终于被董昭抖掉、跌落于地。
但已无人再去关心那最后一根算筹。
因为,数字定格在了十八斛,也就是后世近五百四十市斤…
这是原亩均产的三倍!
一亩地的产出,顶过去三亩!
众人仿佛瞬间变成石雕,表情皆定格为惊愕。
此时此地,一时间惟余风雨声。
骤然…
一阵大笑声自卫府大门处传来,竟使此地众人同时打了个哆嗦。
众人皆看向那自门洞中走出的极没眼力劲儿之人。
那着蓑衣、戴斗笠之人却丝毫无视众人的怒目,昂然立于院中,不顾瓢泼大雨,摘下斗笠,向人群中的官吏们作揖。
“钟使君!诸公!天大之喜讯,河南郡新粟,亩均产已达十八斛!河南郡士绅,皆对朝廷感恩戴德!新政大获成功也!”
众人闻言,忍不住对董昭怒目相视。
可怜的董昭,就这么被无情补刀…
钟繇透过雨幕定睛望去,这才认出,那人赫然正是自己辖区司隶河南郡的太守、京兆尹人杜畿杜伯侯。
只见其人二十五六岁年纪,虽站在大雨中,却犹然意态悠然、淡然自若,气度端的不凡。
钟繇思及方才赵虎所言,心中不由一动。
于是其人对杜畿招招手。
“伯侯,甚巧!且随某等入堂用饭!”
杜畿是举孝廉出身,兴平年间曾在京兆尹任功曹(前文提过,功曹是高级郡吏,资历老者甚至是实际上的太守)。
兴平二年,关中大饥荒之时,杜畿携其人老母…实则是继母经弘农出武关,赴荆州避难。
去年年初关中始开之时,其人成为返乡流民中的一员,扶继母棺柩,随邑人(老乡们)结伴返乡。
彼时苟哥尚在官渡救绍叔,曹老板同在官渡,皆无暇顾及关中流民。
总之,杜畿因乡论(乡里风评)极佳,又为孝廉,兼且因其人曾做过流民而熟知流民情况,故被钟繇举荐给赵旻,任河南郡太守一职。
赵旻虽知杜畿名大于实,但奈何人家有个好儿子杜恕,且五百年后,人家杜畿更有个被赵旻剽窃诗词的大诗人后代…
再者说来,区区一郡守而已,既非州牧又非都督,多大点儿事儿啊?
所以,苟哥欣然应允。
苟哥虽极看不起司马家的走狗、杜畿的孙子杜预…
但怎奈何杜预的十世孙极为了不起!
有多了不起?
其人名甫字子美,自号少陵野老,人称诗史杜少陵,与诗仙李白李青莲并称为“李杜”。
言归正传…
杜甫的老祖宗杜畿,被钟繇请进堂中,向一众大佬们行礼后,便落座侃侃而谈。
“诸公,河南郡今岁开春之时,洛阳、荥阳、偃师等邑望族,虽对新政颇有微词,然因诸望族累受卫将军之恩,故诸家仍不遗余力推行此屯田新政。”
钟繇对此颇有感触。
“伯侯所言极是,司隶诸郡虽推行甚速,然则…诸望族对此颇有微词,只因卫将军之故,诸望族不得不大力推行。”
荀彧抚须而笑。
“元常兄、伯侯,遥想当年,我皇汉立国之初,光武皇帝何等雄才大略,却亦不得丈量田亩,甚至未取缔丁税。
卫将军此举,虽难言后无来者,却可谓前无古人也。诸望族因此心怀疑虑,实属正常。”
赵大娘忍不住插了一句。
“隐瞒田亩即可漏税,而诸望族田亩又极多,如此可节省大笔开支。望族不可能不对此抵触。”
颖川韩家家主韩赦干咳一声,讪讪然道。
“老夫人有所不知,此新政可匹配屯田,诸望族有利可图,决不会因小失大。
再则,咳咳,某等望族自幼读圣贤书,焉可行此蝇营狗苟之歪门邪道?”
荀彧冷笑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