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找了一间安静的茶楼包厢,将带回来的食盒打开,供品摆放了满满一桌。
享用供品据说能够沾染祖先赐下的福气,强身健体延年益寿,青石镇的人带回来的供品除了至亲好友轻易不肯分给旁人的。
但吃的时候有个规矩,不许再回炉加热,就冷着吃。
言恺之担心沐晚体弱,吃了冷菜肠胃不适,就拿起那壶桃花酿给她满上,又拨了一小碟油炸花生米给她。
“晚晚,这是师母和你都爱喝的桃花酿,我先敬你三大杯,省得你说我跟你抢酒喝。
不过你也喝太急,就着花生米慢慢喝。”
言恺之敬的酒,又是从墓园里带回来的祭祀用的酒,沐晚自然没有任何怀疑,看也没看,端起酒杯就一饮而尽。
桃花酿是原主最爱喝的,她也同样很喜欢,酒精度数低,还没有任何化学添加剂,这样的酒如果能保存到现代,怕是要拍卖到万元以上了。
然而一杯酒刚下肚,沐晚就察觉出了不对劲儿,急忙想要去运转真气,却发现喉咙发紧,全身变得僵硬,就连呼吸都困难了。
“这酒……哪来的?”沐晚好容易说出这最后一句话,眼前就变黑了,意识飞快地涣散。
最后时刻她想的是,想要安度一生果然是奢望啊,总有防不胜防的坑在等着她跳。
沐晚呼吸停止的猝不及防,以至于言恺之都怀疑自己这是在做梦,即便是梦,这速度也太快了,他甚至于都来不及跟她道一声再会。
巨大的疼痛和恐惧将他笼罩,然后又似有无尽的重压一点点挤压他的每一寸肌肉骨骼,直至将他的心脏碾压成碎末儿。
言恺之接连喷出几大口鲜血,眼前阵阵泛黑,但他却用随身的匕首狠狠插在自己的掌心处,强令自己保持镇定。
“叶琦,最快的速度,带晚晚去最近的医馆;
罗洪鑫,去忠勇侯府,求他家珍藏的百年野山参;
冯章,拿我的信物去请禁军童大人封城,任何人不许出城;
贺云陆,去请府尹派人封锁百味斋,不许放走一个人。
理由就一个,我言恺之被人下毒,命在旦夕!”
随着果断冷静的命令一道道传下去,言恺之的四名随从总算是心下稍安,大人还是那个杀伐果断进退有度的大人。
刚才他们看到大人心神大乱狂喷鲜血时,差点儿以为他整个人都崩溃了。
叶琦是四人中轻功最强的那个,他带着沐晚朝距此半里路的康泰堂飞速赶去,但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告诉他,怀里抱着的女子已经没救了。
但他一刻也不敢耽搁,更不敢把实话告诉大人,他们四人都知道,比起朝政,大人更在乎蓝夫人的死活。
他甚至想,如果有人能拿出救蓝夫人的奇药,大人怕是连命都愿意用来交换。
言恺之跟着叶琦消失的方向一路狂奔,冰冷的泪水从眼睛里流淌出来,将他胸前的血污晕染开来,以至于他整个前胸都是血红一片。
路旁行人被这样一个满身鲜血,边跑边哭的人给吓到了,以为他是在被仇家追杀,纷纷朝两边躲开,给他让出一条道。
言恺之其实心里已经明白,晚晚是没救了,但他宁愿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
然而沐晚终究还是没能活过来。
宫里的太医院院判亲自检验沐晚的尸体后,得出的结论是,她死于那杯桃花酿,死因是中了西域国王室秘制的一种用天毒叶浸泡了冷幽蛇蛇毒制成的名为灭神散的剧毒。
这种毒光听名字就很可怕,连神仙都能灭,更何况普通凡人?
不过院判提供了一个可以寻找到凶手的线索,太医院豢养了一群嗜毒斑斓蝶,据说这种蝴蝶最喜食各种有毒的花粉,即便是不敢吞噬这种剧毒的灭神散,但是嗅到它的气味儿也会蜂拥而至,凑到跟前去闻。
言恺之当即问院判要了所有的嗜毒斑斓蝶,将它们全部放开,并让四名随从盯着,看往哪个方向飞的蝴蝶最多。
很快,叶琦面色沉沉带回了消息,那群嗜毒斑斓蝶竟然大部分都飞到了言大人自家的小院儿。
如果换成其他人来审案,怕是会认为言恺之是贼喊捉贼了。
言恺之回到家里,他已经整整两天没合眼了,身上染血的衣袍都没顾得上换,双眼通红,眼眶深陷,头发也散乱得不像样儿,这形象与街头乞丐没啥区别。
他一进院门,就看到了如受惊的兔子般蹦出来的表妹应玉儿。
“你,你,你是表,表哥?”应玉儿结结巴巴指着他道。
这两天她都没睡好,一直在等待言恺之和木婉清的死讯,结果什么都没等到,只知道京城的城门被封锁,许进不许出。
她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岔子,以至于她预计中该死的人都没死,自然是日夜惴惴不安。
但她又不敢逃,只要她一跑,计划就功亏一篑,她就成了不打自招的那个罪人。
言恺之一看她心虚的表情,心中立刻便如明镜般清楚了。
原来他这个表妹才是罪魁祸首,他猛然想起晚晚来退婚那天,临走时说过的那句话:“有一句话要提醒你,你那个表妹,她不是什么好人,要小心提防她。”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他说:“木婉清,你不顾廉耻,移情别恋,却反过来诽谤冰清玉洁的表妹?我决不允许你污蔑她!”
“哈哈,哈哈哈哈!言恺之,你个糊涂蛋,枉你自诩才智天下无双,却原来是个眼盲心瞎的蠢货!”他大笑着,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虚弱的身子支撑不住这巨大的打击,晃了一下,一旁的随从赶忙搀扶,才让他免于当场摔倒。
随从搬来椅子,他坐在院子当中,应玉儿缩成了一团儿,根本不敢逃跑,她清楚地知道,表哥身边四个随从的功夫有多厉害,逃跑不过是徒劳。
“说吧,为什么要害我?”言恺之冷冷道,目光如锥子般,刺得应玉儿一哆嗦。
在应玉儿抽抽噎噎的叙述中,言恺之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
应玉儿和言恺之是表兄妹,他们的母亲是亲姐妹,他们共同的外祖父应宏图,曾经是个御史,因为性情耿直得罪了权贵,最终被夺了官职,成为普通贫民。
应宏图一生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应文彩知书达理,性情温和却坚韧,小女儿应文珠虽然也是琴棋诗画样样精通,但性子却娇柔些。
家中遭逢巨变后,应大小姐很快适应了艰苦的新生活,但应二小姐却不甘布衣荆钗,过贫苦日子。
偶然的机会,应文珠遇到了一位器宇轩昂的男子,以她的眼力只觉得对方不凡,便设计与对方春风一度。
未婚先孕生下了应玉儿这个私生女,被耿直的父亲所不容,直接赶出了家门。
应文彩背着老爹经常私下里去看望自己的妹妹,并且偷偷接济她一点钱,但后来她丈夫要带着她和儿子回乡祭祖,这一去就再也没了音讯。
其实是他们在途中遭遇了洪灾,夫妻俩都死了,只剩下言恺之侥幸逃得一命,后来被木婉清的父母收留。
没了大姨的接济,外祖父母和爹娘也先后去世了,应玉儿母女俩的生活就彻底陷入窘境。
应文珠多方打听,却始终也没打听到应玉儿亲爹的下落,最终贫病交加而死。
后来应玉儿被拐卖到青楼,恰好遇到流沙国一位官员,认出了她娘留给她的一块玉佩是王室专属,便将她带回流沙国。
奈何因为她生母身份低微,又不是本国人,应玉儿的公主身份根本不被王室承认,她那个国王渣爹给他开了个空头支票,说只要她能立下大功一件,就封她为公主。
她一个弱质女流,无法征战沙场,应玉儿就加入了流沙国暗组织,因为她生长在万盛国,就被暗组织派遣到万盛国收集情报。
刚到京城的那天,应玉儿恰好遇到了从考场出来晕倒在回客栈路上的言恺之,那时候她还没认出来这是她表哥。
但她刚巧需要一个掩饰的身份,就送他去医馆看病,然后又帮他租了这个小院。
事后她告诉言恺之,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为了帮他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只求能够跟在他身边做个婢女,从此也算有个依靠。
言恺之自然不能让有恩于他的孤女卖身为奴,便认了她做妹妹,收留在身边。
后来她无意间见到了言恺之随身带着的那对黑金戒指,她对这个印象特别深,这才认出了他就是她的表哥。
应玉儿对这个表哥十分满意,但以她现在的身份,想要嫁给表哥,必须要策反他投靠流沙国。
但是表哥才刚中了探花,大好前程在等着,他又如何肯叛国投敌呢?
她只好耐着性子继续跟在他身边,借他的身份潜伏,顺便收集各种情报。
好容易等来了一个机会,表哥立了大功却被皇帝下了昭狱,应玉儿觉得这种情况下,她找人把表哥救出来,策反他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而且以他曾经做过钦差大臣的身份,策反他也算得上是大功一件,这简直就是一箭双雕的大好事。
偏偏那狗皇帝一觉醒来抽了疯,不但把表哥放出来,还任命他做了户部侍郎,这下子想要再策反他就难了。
不能策反他,还要跟在他身边过这种苦日子,应玉儿憋屈极了,不知道究竟何时才能以公主的身份重返流沙国。
四年过去,表哥已经坐稳了户部尚书的位置,但因为他并不结党营私,应玉儿在身边能够搜集到的情报价值并不大,不足以换回她公主的身份。
她也曾多次有意无意地试探,想用男女关系攻略表哥,然而时间一长,她终于明白了,表哥心里就只装着木婉清那贱人,即便是当朝最受宠的宁悦公主他都瞧不上,更遑论她这个敌国血统低贱的公主?
便是木婉清死了,她也很难得到表哥的心,满腔痴情得不到回应,拿回公主身份之路遥遥无期,她感觉自己的耐心快要被耗尽了。
既不能得到他的心,策反他又遥遥无期,那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可走了——杀了他!
杀掉一个三品大员,也算是大功一件,暗组织那边也曾多次示意她暗杀。
但杀了言恺之,想要全身而退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她便以有希望策反言恺之为理由,将暗杀一事拖了又拖,但现在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可是暗组织那边会为了送走一个不被承认的公主,就牺牲掉一条潜藏多年的暗线吗?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那就只有栽赃嫁祸了。
订百味斋的酒菜是言恺之的意思,酒楼里人多眼杂,想要投毒也不容易,于是应玉儿就选了在酒里下毒。
在暗组织多年,她早就学会以针孔刺破酒坛上的油脂封口投毒的方法。
那天她装扮成一个小厮,先一步去了酒坊,装作选酒,不经意套话,得知其中一坛桃花酿是言恺之订下的。
她知道言恺之不喜饮烈酒,但却时常抱着个桃花酿的酒坛子,凑到跟前闻香,她以为他一定是喜欢喝桃花酿,但因为舍不得花银子,所以才总是闻舍不得喝。
她同样知道,言恺之每次祭拜先人过后,都会把供品带回来与家里人分享,唯独供品中的桃花酿,他会放在卧室独享,所以她选择了在桃花酿里下毒。
因为暗组织给她的灭神散极为珍贵,如果不是她要毒杀举足轻重的重臣言恺之,他们绝对不会给的。
下毒的同时,她找暗组织的人帮忙演戏,无意间透露出言恺之要去雁鸣山祭拜恩师的事,她猜木婉清知道后,肯定会去私会言恺之,顺便祭拜父母。
只要他们遇到了,祭拜过后就会一起分享供品,到时候言恺之必死无疑,而木婉清无论死活,都会成为那个下毒的替死鬼。
到时候她会满京城传谣言,说木婉清当年被公主逼迫,不得不改嫁商贾,如今自觉再嫁情郎无望,索性投毒,与他共赴黄泉。
她计划的很好,却没料到,言恺之其实根本不爱喝桃花酿,他之所以每次祭拜后都会留下桃花酿,不过是为了给他心爱的晚晚喝。
而这一次同样,他上来就给晚晚倒了三大杯桃花酿,想要亲眼看着她喝下桃花酿时心满意足的小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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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流沙国暗组织在京城分部的所有成员被铲除,三年后,流沙国暗组织在万盛国所有的暗组织被铲除,五年后,流沙国被灭,并入了万盛国的版图。
八年后,皇帝的一群子嗣内斗,死的只剩下一个五岁的十七皇子,皇帝临终托孤,言恺之成了摄政王,辅佐幼帝,开创了万盛朝三百年来最强的盛世。
蓝华清没能带走木婉清的棺椁,她被安葬在父母身边,他只是带走了她生前用过的一些物品,回到了上邽城。
他的真实身份是流沙国王的双生子中的那个见不得光的弟弟,在流沙国王室,一旦有双生子出生,其中体弱的那个会被悄悄处死。
他的母妃让奶娘带着他悄悄离开,换了一具婴儿尸体做替代。
他长大后展露出了经商的天赋,成为一方巨贾,,身为储君的哥哥悄悄找到他,要他帮忙提供经济援助,并承诺等他继位后,会给他五座城池的封地。
他不想答应,但也清楚他一介商贾斗不过王室,他只想着等哥哥继位后,就假死脱身。
直到他遇到了木婉清,虽然是合作关系,但一日日相处下,他发现她对人真诚,只要是她认定的人,无论是香草这样的婢女,还是孙家两个护卫,还有元先生夫妇那样的当世名士,她都全心全意的对他们好。
那么他这样的身份,她也不会嫌弃,或是因为担心潜在的风险就敬而远之吧。
不知道哪一天起,他对她生了情愫。
确认了这份感情后,他花了很多心思,为他们的未来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这次去金城办货,他打算假死脱身,然后陪着她在上邽城长住。
她死了,他还是执行了这个计划,然后一个人去了她在上邽城的那座小院子。
他与邻居元先生一家关系极好,费了好大力气讨好他们的宝贝女儿念晚,并成功当上了念晚的干爹。
他想着晚晚一定想要亲眼看着念晚小丫头长大,她会给她很多很多的爱,如今她给不了的,他会替她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