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我从罗罗背上滑下了地。
刚抬腿走两步,就被脚边一大块东西绊倒了。
“这儿太暗了,你等我一下。”说着,她就掏出了一个火折子,从地上模了个枯枝点上了。
“你拿着吧,我们老虎跟猫一样,用不着这个。”
火把给我的一瞬间,我看清了刚才绊倒我的是什么——一具干瘪到极致的尸体。
我吓得手一松,火吧就这么掉在了那尸体身上,点着了破烂不堪的衣料。
胃内不知哪来的一股劲儿冲向嗓门,实在控不住,我“哇”地吐了出来,眼泪鼻涕都一起被酸水儿冲了出来。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尸体。
“烧了也好,火葬总比这么烂在路边强。”罗罗叹道。
我们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尸体燃烧,不知这哪位当年帮助过我们的善良村民。
燃烧的火光照亮了眼前的景象:皲裂的土地,横陈的饿殍,我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破败的村庄和当年那个山清水秀让我们度过了最安宁幸福时光的杏花村做任何重叠,懵在原地。
“能逃的村民都逃了,一些老弱病残逃不掉的……就死在了村里,哎。”罗罗一边帮我撩着头发,一边轻抚着我的背喃喃道。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口气哽在心口化不开。双脚徇着记忆朝小虞一的酒肆走去,踉踉跄跄,一边飞快地走一边紧张地祈祷,罗罗安静又惶恐地跟在我身后。
很多当年的标志性民宅已经只剩一堆木材石块,树也是要么枯要么倒,村庄混乱的惨象让我走错了好几回,终于,那个残破的“酒”字旗,让我找到了一座已经残破不堪、快要倒下的小楼。
双脚像灌了铅般停在了门口,我双手捂脸,闭上了眼睛。
“潇,你没事吧?确定是这儿?”
我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回答她。放下手,轻轻一推,门居然整个整个向后倒去,“砰”地一声,带起地上一阵尘土,楼上某个地方还发出了几块东西被震落的声音。
终于鼓起勇气开始迈腿,借着火光,我每迈一步就停一下,极慢地向屋里走去。对黑暗老楼的本能恐惧让我极度想退缩,内心却又有一股劲儿让我必须往前,每迈一步都生怕看到我日夜思念却不想现在见到的人突然横陈在面前。
战战兢兢地在黑暗中游遍了整个屋子后,我心神稍微定下了一些:没有看到任何一具尸体。
出了楼,望了望身后黑洞洞的门口,我长吁了一口气,冷汗已经湿透全身,蹲下身,我又开始干呕,这次是刚才的紧张导致的。
“谢谢你陪我,如果你不在,我可能连进去的勇气都没有。”这是我今晚对罗罗说的第一句话。
“住在这里的人,对你很重要吗?”
“是的,就是甪端说的那对母女。”
“……明白了。那我们现在呢?回去吗?”
“你带我去瑜都城外看看吧。”不知为何,像是一种必须履行的责任,我觉得应该看一看现实。
“瑜都城离这儿可有段距离,估计到时天都快亮了,你这身体状况……”她担忧地看着我被冷汗浸湿的头发。
“我没事的,走吧。”
罗罗点点头:“上来吧。”
黑暗的夜空中,冷风吹得我一激灵,罗罗仿佛感觉到了,贴心地放慢了飞行的速度。
“要是冷的话,你往前趴,贴着我的背。”
我顺从地趴了下去,整个人窝在了她的背脊上,柔软的虎毛贴心地将我包裹了起来,整个人像趴进了自发热的绒毛床一样,温暖舒服极了。
有你真好,我心想。
在夜空中听着风声飞行,突然想起了以前看的一本女飞行员写的飞越非洲的书《夜航西飞》,里面写道,飞越牢不可破的黑暗,不知前方是否会出现生命迹象,那种孤独的感觉如此不真实,相信别人的存在反而成了毫无理性的想象。
我现在有点体会这种感觉,只是,那遥不可及的生命迹象,现在在我心中有三个明确的指向——聪聪、褚潇和虞一。就在我担心的时候,罗罗的声音顺着风声飘来:“放心吧,连领命的甪端都杀不了的人,命硬着呢。”
我一听,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染湿了一小片虎毛,罗罗没说什么,微微地缩了缩脖子。我静静地哭了一会儿,担心的情绪缓解了不少。
突然,远处传来了细碎的嗡嗡声,由远及近,规模甚大,还能听见隐隐地噼啪声。
“抓紧趴好!我加速冲过去!”罗罗喊道。
我赶紧贴紧她的背,脸也埋了进去,还没来得及问什么情况,就感觉头顶、耳朵、肩膀、前背像被千百个响着噼啪声的小石子砸上。这种声音应该是某种虫子,耳朵上也能感到那种小翅膀撞击拍挠的痒感,我害怕极了却一动也不敢动。这个规模,要在白天看,肯定是遮天蔽日。
不知过了多久,这种麻痒的感觉过去了,夜空又重新恢复了宁静。
“过去了。”罗罗轻描淡写地说。
“那是什么?”我松了一口气。
“旱灾之后,蚂蚱吃人。是蝗灾。”
“……没想到,外面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
“刚开始旱灾时,我第一次出来还没有,后来这几次,次次都遇到,都习惯了。大片飞蝗,把所有的庄稼、草木吃个精光。”
“太可怕了。”这种只在新闻里看到的情形,和自己的亲身经历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原来,这个世界从来残酷,只是,我们出生的地方与年代太幸福了,以致于我对于这种生活居然还有所抱怨。
不知飞了多久,天已开始蒙蒙亮,逐渐可以看到地面上的景色了。
我仔细辨认着地面上的东西,震撼我的是,满眼皆黄,没有一处是绿色的。
“快到了,咱下去吧,天亮了可能会有人看到,我得变形了。”
我滑了下来,再一次踩在了皲裂的土地上。
罗罗很快又恢复了彪形大汉的样子,甩甩胡子道:“潇,咱得易容一下,要不然在灾民中太显眼了。”
“咋易容?”
“打一架。”
“……你开玩笑呢……”
我话没说完,就被罗罗扑倒了。一腔恼怒涌上心头,我也开始使出浑身解数和她贴身肉搏。我俩虽然体型悬殊,但我灵巧,拳脚速度极快。这几年茸鹤苑的功夫课可没白上,各种摔跤、拳脚、擒拿,只要是能让我暂时忘却霍麒的体能,我都拼了命地练。暴力刺激的体能对抗项目绝对是忘却烦恼、调试心情的最佳良药。而我……也几乎连成了六边形战士,一身的肌肉线条,常年六块腹肌傍身。曾经弱鸡如我,完全想象不到,自己可以仅通过几年训练,成就现在钢铁般的身体和意志。
经过一阵不要命地撕打滚地搏斗,我感觉体能接近了极限,罗罗也开始动作缓慢喘粗气(毕竟神兽体力非常人所能及)。
“可以了,易容完成。”罗罗喘着气说。
我看了看自己的“战果”,全身黄土,披头散发,衣服被她的抓撕得破破烂烂,裤腿儿都没了一只,鞋也掉了。不过,经过体力的发泄,我的心情真的好多了,之前压在胸口的那股低压消失了,仿佛随着粗气,一起喘掉了,仿佛又能呼吸了一般。
再看看罗罗,她的情况也差不多,连胡子都被我扯下了一撮,还滴着血。
“你也太狠了。”她擦着下巴的伤口。
“你也不赖。”我坐在地上,轻扭着快被掰折地脚腕,痛得一只眼睛闭上,吃痛道。
“行了,咱腿儿着去吧。”
我们两个像伤兵一样,在铅灰色的微弱天光下,一瘸一拐互相搀扶着朝瑜都城门惨兮兮地挪着步。
“大瑾还挺懂的,官道两边的树,下面都还上了白漆呢。”我诧异道。
“啥白漆?”
“就是树最下边的那截白色啊,不是为了驱虫刷的漆吗?”
“啥呀!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你走近看看。”
我莫名其妙地走近一棵树,瞬间呆住了。天不够亮,刚才远看不清,这些白色的地方,居然是被剥去的皮的树干!每一棵树都被剥皮至人身高之处。
“为什么要把皮给剥了?”
“为了吃啊……”
“吃?树皮吗?”
我震惊了!
“是啊,亲眼所见,一开始,逃荒的人们还会用工具去砍剥,再到后来,就直接抱树啃食了。”罗罗唏嘘道,“旱灾一开始,人们还能找到一些野菜野草充饥,再后来,就开始挖各种根吃,当目之所及之处的植物都被挖光后,人们只能将找寻食物的目光投向了干裂的树皮……”
罗罗的叙述让我头皮发麻,看着上方干裂的树皮,我伸手摸了摸,枯槁粗粝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如此干硬的东西可如何能下咽啊!
我怔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似乎灵魂已经出窍。
突然想到她之前说的,有些地方已经出现人吃人的现象,摸摸这干粗的树皮,似乎……这可能性也是有的。
就在我发怔的时候,罗罗已经走到了远处另外一棵树下,喊道:“潇,这儿你绕开走,又有个人,好像是刚死不久的。”
她不喊还好,一喊,我的汗毛又竖了起来,问道:“样子吓人吗?”
“还行,像睡着了一样,探过,没气了,估计是走了一夜,实在走不动了,在这儿努力啃上了最后一口树皮……”
我头皮发麻壮着胆子慢慢走过去,看上去是一个中年男人,面色灰白,没有表情,嘴微张,里塞着一些尚未下咽的树皮。
之前那种恶心的感觉又上来了,我赶紧走两步,扶着树干又开始吐,感觉昨晚的晚饭差不多全吐出来了。
就在我觉得胃都差不多清空,开始吐酸水的时候,树后突然闪出一个小黑影,对着我吐在地上的秽物就开始舔食起来!
“什么东……”我惊呼未完,一看这,又开始止不住地吐起来。
罗罗闻声赶来,立刻将那小动物抱离秽物,她这双巨手一举我才发现,居然是个孩子!
我一边吐,一边看着那孩子在罗罗手里乱蹬,拼了命地要回那滩东西前,实在是恶心又难过,眼泪止不住地流。
好不容易停下来,回头再看那孩子,本来饿得也没几分力气了,现在罗罗手里乖乖地坐在地上发怔,眼神还是看向我这边,看得我汗毛直立。
那孩子的样子,至多三岁,她的眼神告诉我,人在饿极的时候,是真的会将同类看作吃食的,和野兽没什么两样。
“你们有东西吃吗?”那孩子看我走过来,终于说话了,怯生生的眼神,脏兮兮的小脸。
“你怎么知道我们有东西吃?”我问。
“因为你能吐出东西……现在没有人能吐出东西了。”
罗罗和我交换了一个心酸的眼神,我强挤出一丝苦笑:“还挺聪明,这个人,是你爹吗?”我指了指不远处的尸体,看这娃的眉眼,和那人有几分相似。
“是……他说找吃的,让我躲在树后别出来,会被人吃掉……他爬树,躺下睡着了,我乖,躲着,不出来。”
这稚嫩的童声,原来还不知道她爹已经死了,我这该死的眼泪又不争气地往下掉。
天,这什么人间惨剧啊!
罗罗从身后掏出一个干馍,本来是带着作为我俩的宵夜,那孩子看得眼睛都放光了。一把抢过三下五除二干光了,我也掏出了随身的小水袋儿,给她喝了水,防止她噎着。
看着她这么狼吞虎咽,我想到了自己小时候的挑食。以前在家时我妈老回忆,每次都是做了一桌各种菜,小时候的我就是不吃,什么东西都是尝一口就放下了,为了我吃点东西,我妈各种方法都用尽了,没少哭。现在想想,也许就是从小没饿过吧。
浪费,真是罪过。
吃完东西,小家伙终于有了点力气和精神。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枣丫。”
“早呀?”我笑了,真是充满希望的名字啊。
“我爱吃枣儿,我家院子里有枣树,娘说我爱吃,就叫我枣丫。”
果然是个丫头,我有限的生活经验实在不好判断,眼前这个三岁娃娃到底是男是女。
罗罗也笑了,道:“枣丫,那你娘呢?”
小丫头低下了头:“娘眼瞎,牵着爹走,山路高,滑下去了。”
我和罗罗对视一眼,道:“那枣丫,以后就跟着姐姐走好吗?”
“好,阿姨。”
“……”这一句阿姨直接噎得我,“……那个枣丫,咋叫阿姨呢,叫姐姐。”
“娘说,见着和娘一般大的,就叫阿姨。”
“你娘多大?”
“十七。”
“……呃,那是得叫阿姨……”我真服了古代的生育年龄。
罗罗在一旁笑得直抖。
我白了她一眼,道:“你别笑,我们那儿,女人一般三十左右才会当妈。”
“三十?我娘说,三十岁,一只脚就进棺材了。”枣丫的大眼睛装满了不解。
“……我们那儿人都活得长,一般要走,至少七、八十往上吧。”
罗罗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那你们那儿可是最长寿的地儿了。我知道的人类一般寿命就三四十,五十都算高寿了。”
“感谢现代医学。”
“……你又诌我听不懂的词儿了。”
她又转身对着枣丫:“枣丫,你可以叫我罗阿姨,我和她不一样,我才不会介意。”
枣丫又瞪着大眼睛:“你不是叔么?我爹说,和他一样长胡子的都叫叔。”
“噗哈哈哈……”这回可真是笑到我了。
罗罗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吹胡子瞪眼想了会儿,估计和三岁小孩儿解释不通为什么一个长着胡子的也能叫阿姨,只好放弃说:“那你叫我罗罗就好了,反正,你俩和我年龄比起来,都是小娃娃。”
我想到她之前说的和甪端早八百年就认识,也释然了。
“不过你这个心性儿……和我也没差多少,怎么看都不像有几千年修为的样子……我们那儿,三四十往上的人,说气话来那油腻劲儿可远超你多少倍呢。”
“得,你们那儿是个神奇的存在,我活千百年这么久,就没见过比你们那儿还怪的地儿。真怀疑你是不是自己瞎编的,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地方啊?”
……是啊,纵观几千年的历史,哪有那么好的地方啊。生在人类历史上极其短暂的和平年代,物质丰富,人民安居乐业,知识资源及其丰富,医疗条件也好,我们这一代是何其幸运。
那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幻想穿越呢?
这些人也包括我,充满异想的世界,应该也是满足了一部分人在现实中所得不到的精神需求吧。
我们走着走着,逐渐能看到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人了,而且人越来越多,看来是快要靠近城门了。
一路上,说不清是为了能和灾民感同身受,还是怕吐,我没让自己吃任何东西也没喝水,体验着前胸贴后背的感觉。昨晚的宵夜早吐空了,现在胃里空疼得发紧,身体也开始无力地微微躬背蜷起,眼神也开始涣散,表情逐渐麻木。
原来这就是饥饿的感觉啊,我这才饿一晚上。而饥荒已经持续两年,这种感觉维持两年,吃的还都是草根树皮,甚至完全没东西可以下咽……这种日子我真的无法想象。
当自己饿到麻木的时候,觉得脚都有点不停使唤,脑子也已经停止运转,就那么走着走着……
在路上,后来又碰见了很多具饿殍,我没有任何反应,不知道是已经免疫还是麻木了。也许是因为还有力气,我们走的速度相对快,前方路上的灾民逐渐增多,已经开始成群结队出现。我们就像几个小水滴,逐渐汇入了灾民潮中。
我亲眼目睹,队伍里有人走着走着直接就倒地不起,周围的难民们,只是一脸麻木地看着,默默绕开走……许是他们这一路上看到太多了吧,抑或是身体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养料供应大脑的感觉系统,于是,情感选择了自我保护性的彻底关闭。
整个逃荒队伍,虽然人数众多,但却极其安静,除了一下一下挪搓的脚步声,什么都听不到。
沉默,长久的沉默,不知终点的沉默,让我的内心闷得发紧。
麻木,是我当前最大的感受。
我还看到,路边,有母亲带着两个枣丫那么大孩子,正抱着一截枯木用钝刀砍树皮,孩子们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完全不见我以前生活中这个年龄段熊孩子们的闹腾和生气。他们唯一表现出的,是和身边大人们一样的沉默。
那个树皮,大人都无法下咽,更别说口腔和消化器官都极其娇弱的孩童了。一旦咽下去,八成都器官受损活不成,可是,不咽,也一样啊……
终于来到城门口,看着城外的饿殍遍野,再看看宏伟而紧闭的城门,初生的太阳,将第一缕金色的光芒洒向了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苦难芸芸众生,我内心的绝望已然决堤。
不知是不是开始出现幻听,我脑海里响起了马勒的《亡儿之歌》:
这不幸只降临在我身,太阳却照耀众生,你必须让黑暗淹没在永恒的光明。
透彻心扉的悲怆都是无声的,沉默的,使人淹没在其中的。所有喧嚣的乐章都有终结的时候,而悲伤是永恒而持续的,仿佛自己被命运拒绝般长久地持续着,不知到何时,终点在哪。哪怕有人明确告诉你,悲剧已经结束了,但是,那孤单的独奏似乎还是在心中无声地悠扬者,永无歇止。
我实在受不了了,对罗罗说,走吧。
她应该是理解我第一次看到着满目疮痍的感受的,什么也没说,抱着枣丫,默默地转身,迎着朝阳,牵着我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我像个提线木偶一般,任她牵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