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有意补漏窟,神利鬼划出崖谷。
霹雳隔断华台路,云蝶不知飞何处。
——
万山深处,名山出云。
削壁曲松,列穴其中,猿啸鹤唳,高不见巅。
一泓涧水,源连水瀑,接天直上,穿云拂风。
静珊元君携三人驾云而至,先落崖底瀑潭边,投石四枚入潭,而后顺水帘拔升,掠鹤入云,劈雾半刻,始见云上崖顶,山门恢弘,宫阙林列,嵌壁悬空。
元君于一石坪圆台放下四人,道:“此处往上,你二人需徒步攀顶,磨砺心志。”
“晴儿,你留下随同,吾于峰顶静候尔等。”
静珊元君舍下三人,独驾云去。
“切勿中途久停,否则前功尽弃。”
声音传回,已不见霞踪。
“好!”
林笑大声回应,顺势打了个大大哈欠,拉臂伸腰。
此处已天光月隐,只是朝日尚在云下。
林萦二人也体光敛去,不复生亮。
只不过,林笑已满头苍发,仅剩些许青丝。
脸上老纹,亦再重几分。
这番老态顿令穆晴错愕不已。
林笑毫无自觉道:“走吧,早点上去,省得元君久等。”
随后率先走上石阶。
穆晴目带征询,看向萦晓,却见她面不改色,似习以为常,一言不发,紧随林笑身后。
她也只好整拾疑腹,默然跟上。
走不多时,林笑忽觉气氛沉重。
瞅向萦晓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瞅向穆晴,见她心事重重,神情郁郁。
“哼!”
林笑突然呻吟一声,扶腰道:“太累了,我走不动了。”
而后懒散瘫坐台阶上。
穆晴讶然,这才走多久?
回头一看,半里不到。
她急道:“元君叮嘱过,中途不可久停。”
林笑道:“腿不听使唤,我有什么办法。”
“要是能有个人背我的话……”
萦晓上前道:“妾身背夫君。”
林笑拉着她手,悲情道:“夫人好意,我岂能不知?然,我不愿拖累夫人仙途啊。”
“不必管我,夫人先走,我坐会儿就跟上。”
“实在不行,我们只能来生再见。”
穆晴哪还听不他故意卖惨,一跺脚,索性道:“好了,我来背你就是。”
林笑腰一挺,麻溜起身,迅速爬她背上,还抱怨道:“早说嘛,那石阶冰得硌屁股。”
“傻愣作甚,走啊!元君交代,不能久停。”
穆晴紧拳忍怒,深吸一气,平复心绪,始往上走。
若换之前,她才不管林笑能否成仙。
可将来想寻回元君转世,还得靠他,只能忍了。
林笑似乎也仗着这点,得寸进尺。
他扭头朝萦晓道:“夫人累了否?可要换你上来坐坐?”
萦晓笑而摇头。
林笑又拍穆晴肩膀道:“加快脚程,先将我送上顶,再回来背我夫人。”
穆晴只好咬着牙,加快脚步。
随之刚拉开一小段距离,林笑又喊道:“莫走这般急,别落下我夫人。”
“若遇到个什么意外,岂不没人照应?”
穆晴那个气,恨不得立即把背上之人摔下山去。
但还是放缓脚步,等萦晓跟上。
过得一会儿,林笑忽而语气一变,温声问道:“如何,累不累?”
穆晴绷着脸,默不作声。
直到林笑一掌拍她额头道:“问你话呢,聋了吗?”
穆晴一顿,目光大怨,怒喝道:“不累!”
喝声直荡云海山间。
林笑似笑非笑道:“真不累才好,若只是硬撑死挨,不只身累,心也累。”
“你以后的仙途,便如今日一般,负人前行。”
“慢一分不得,快一分不准,所有委屈,都只能独自咽下。”
“你的元君背了你八世,你又能背元君几世?”
穆晴眼眶一红,胸中郁气一扫而去,其声坚决道:“无论多少世,我都会一直背下去。”
背上,林笑默然与萦晓对视一眼,随即轻叹一声,道:“行了,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
然,穆晴却冷声拒绝道:“不要!我今日非背你上仙山不可。”
她紧了紧抱着林笑的大腿。
林笑道:“哎呀?你个小妮子,还犯起倔来了。我现在不乐意让你背,我要自己走。”
穆晴仍坚决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松手的。”
林笑不禁怅然一叹,轻拍其肩,悠悠轻唱。
“古往今来如换肩,红尘寒暑互相煎。”
“殚精竭虑心枯朽,恩爱相报转缠绵。”
“一日不解生死由,妄入轮回磨慧剑。”
“忽闻坡翁一声笑,欲超无上离人天。”
“堪破虚空有世界,大道无边仙外仙。”
“且教坚心放参玄,一片灵台自然香。”
听着听着,穆晴渐觉背上之人好似没了重量。
更好似有一股浮力,欲拽她升空飘荡。
仿佛一松手,背上之人便要立即飞去。
清风一来,身轻体凉,心宁意畅,怡然不觉。
待她回醒,身前已无台阶。
仅天阔朗朗,空青无云。
“晴儿。”
听得一声轻唤,穆晴才真正回神。
目光下移,见一白石广场,宽广开阔。
场上白衣攘攘,微声熙熙,已有许多人在。
而静珊元君正在不远处相望。
随即听得背后鼾声徐徐。
一扭头,见林笑正歪首仰面,张口大睡。
萦晓则在后边扶手抱肩。
刚想把人叱醒,却不知为何,颇为于心不忍。
这时,萦晓也朝她竖指恳静,她就顺势住声。
二人一个背,一个抬,行至静珊元君身前。
静珊元君也只作点头,默契静声,算是体贴。
三人皆非好谈之人,便在山台一角守静。
未几,一中年道者领着一对年轻男女走近。
“数百年才见一次静珊元君现身录仙会,实在稀奇。”
静珊元君拱手回道:“元机星君。”
而后,来者身旁男女齐声拜见。
静珊元君轻做点头。
这时,本该轮到穆晴三人朝元机星君行拜见礼。
可二女皆未有动作,而林笑还在仰头大睡。
元机星君微觉一讶,朝三人看去,顿觉一奇。
尤其萦晓之容,令他双眼一亮,暗赞好仙骨。
白发苍苍的林笑,则让他微微皱眉。
他道:“元君许是久未到登仙台,忘了仙宫只收录童男童女。这苍发之士,可以遣返矣。”
萦晓忽道:“你想赶我夫君走?”
元机星君一怔,讶然道:“他是你夫君?”
随即恍悟点头道:“原来如此,却是我想差了。失礼失礼!”
他朝静珊元君行礼致歉。
静珊元君尚未作回,又一声音插来。
“静珊尊者,不料是你截了老翁的胡。”
一个腰间挂葫芦的老者大步走来。
萦晓一眼认出,他正是那位从豆腐摊带走他们的药翁。
静珊元君并不解释,只淡淡拱手道:“药葫散人。”
“哇呜!”
一声长长哈欠,顿惹众人目光。
林笑悠悠伸腰苏醒,见得众人望来,微作一怔,随即轻拍穆晴肩头道:“到了怎也不喊我?”
从穆晴背上跳下,当众做了几下舒展体操。
并朝几人道:“没打扰你们吧?”
药葫散人急走上来,拉起他手道:“两日不见,你怎成这副模样?”
林笑抽回手道:“我本来就这模样好吧,当然,我不否认,这两天过得太好,稍稍胖了半斤。”
“没想到这都被你发现。”
然,药葫散人却朝静珊元君肃穆道:“不想尊者自离了仙宫,竟还学会了采人炼药的本事。”
元机星君不由眉间大皱。
那可不是什么正派手段。
不过瞥了眼萦晓后,顿觉了然。
采药者,只怕并非元君。
林笑立道:“老伯,话不可乱说,不就没跟你走嘛,何至于污人清白吗?”
药葫散人指着他,痛惜摇头道:“你都命不久矣了,还替她说话。唉,真是白费了本翁一粒灵丹。”
在他看来,能在短短两天内寿元大去,唯有被人当作药炉一途。
说完扭头而去,不想在此多呆片刻。
林笑朝他挥手喊道:“老哥好走,你那灵药喂了猪,彰显了世间正气,并不浪费。”
“实乃功德一件。”
在场来者多是年轻男女,少有持重者,一听灵药喂了猪,顿时纷纷窃笑。
药葫散人掩面而走。
元机星君亦告辞离去,不愿惹嫌。
林笑不以为意,问道:“元君,上山时,见山门写着九台山。”
“可周围山峰,带上此峰也仅五座,却是为何?”
静珊元君道:“此山昔日曾叫五狱山,后来九宫选此地作登仙台后,就改成了此名。”
林笑道:“五狱山这名字确实不好听,阴气森森的,不似仙家之地。”
闲谈间,忽有一道钟声自天上传来。
场上瞬时为之一静,齐齐肃目望天。
少顷,九朵白云,托着九座宫阙,分九个方向,自高天降下,似慢实快,须臾近前。
九座云宫依次飞出数人,聚悬山台上空,个个华衣锦袍,金光灿灿,手持宝符,身绕云气。
待众仙罗列已定,场上众士齐声拜颂:“参见九宫诸真众仙!”
列仙中,一老仙徐徐飞出。其鹤发美髯,玄冠素裳,持白玉法符。
喝声祝道:“天地混沌,洞渊三精,元始结化,五炁混生。”
“三光停曜,天晖画冥,浩瀚幽馆,高上极真。”
“九维缠形,八道焕明,洞秀七晨,五华耀虚。”
“变化玄元,灌注身形,服御流霞,录升仙庭。”
“大哉,至灵!”
场上众士,亦随声复颂。
颂毕,那老仙扬声道:“私,太玄宫,元明元真元导太先真君,以启明通天宝符,合九宫仙真,并登仙台,共请仙箓,降仙禄于周方广域明德造福之士,以振玄河,衍太冥,益玄化,固天清,荡氛秽,奉天运。”
“今以告,仙台启!”
山台众士共唱拜谢:“三元太先真君功德无量!”
场角,众人都在躬身朝拜,林笑与萦晓却并不随行。
林笑凑到静珊元君耳边低问:“元君,你们的仙号是否越长就越尊贵?那三元有个什么说法?”
静珊元君不敢怠礼,躬着身轻唇细语,道:“三元仙真,为九宫顶格班位。其下尚有两仪仙士,初元仙人。”
林笑又问:“正在说话那位,是个什么身份?”
静珊元君道:“太先真君,是仙箓中榜首高仙,乃仙宫最早一批成仙之士。”
林笑奇道:“没有仙帝,仙主之类的统御吗?”
静珊元君微微摇头。
林笑点头顿声。
高天众仙,目光皆朝场角轻瞥。
在山台一众素衣里,萦晓的一身黑衣,尤为显眼。
尤其两人还特立独行,望而不拜。
太先真君亦稍稍移目,往林笑处瞥了眼,神色不变,继续道:“天地万物顺道之化,自无而生有,人伦飞走得道之用,自有而归无,由反掌耳。”
“世人者,道之子。”
“禀气而生,分形而治其生。”
“天与其神,地与其精,道合其气。”
“世人不知身从道生,舍本求末,自求于死,迷之甚矣,诸士切要引以为戒。”
人群边,林笑忽而有感,这话是在说自己。
这人有点道行,竟一眼看出我要死了。
不提林笑所思,场上众士再次齐谢告诫。
太先真君续道:“修仙之法,从凡至仙,九万八千法门,登仙之径,皆在勤而能久,可致升天。”
林笑掏了掏耳朵,再次凑问:“元君,他这开场,还要多久?”
静珊元君只轻瞥了他一眼,并不做回。
空中,太先真君微微一顿,声转肃威道:“然,学道者有九患,皆人之大病。”
“若不自审其患,则难近仙期。”
“九患者,一患有志而无行,而患有行而无友,三患有友而无志,四患有志而无师,五患有师而不学,六患怠学而不勤,七患勤而无道,八患守道而志不固,九患志固而不能久。”
“故常曰,凡人者千,知道者一;知道者千,能修者一;修道者千,能专者一;专精者千,勤久者一。”
“修而勤久,道可冀。”
林笑掰指数了数,一共四个千,正合亿分之一。
即一代人,十亿里,才十个有望成道。成为亿万富翁,都比成道简单多了。
道学不昌之世,大抵皆有此通病。
而太先真君话锋一转,道:“然仙道之妙,皆有方也。”
“若少而好道,一志不移,水火不能惧其心,荣华不能惑其志,修真抱素,得遇良师,则无患也。”
“如此,则不须友而成,不须感而动,尽道修,便可为九宫仙真。”
“故,吾等九宫道者,号天下上十洞天,中三十六仙洞,小七十二福地及各名山修道胜地,凡入道者,皆往世间广为度师,引志少良玉,登仙台,验心性。”
“若有适者,可纳入仙箓,记为金童玉女,随九宫十洞仙士座前修行,亲近指点,以便早日得道。”
“若不适者,亦勿气馁,可随三十六仙洞,七十二福地精道之士座前学道,修九行,除九患,同样可升入九宫,与真士同列。”
场上众士再声叩谢。
林笑怅然一叹,面露惋惜。
此本为度世善举,可如今,却成了封天绝道之举。
九宫仙众,本就是滞道之人,由他们亲手调教之徒,绝难脱其桎梏。
世间适道者,又多被他们搜罗网集,几无机会再开新道,破旧梏。
加之仙者永寿,道法绝顶于世,新道若不能入他们法眼,万难久行。
此界修仙之路,已陷入长久平稳,若久无升,必有降时。
林笑这一叹,顿引得一九宫仙士,从列班飞出,落于他身侧。
笑问:“子何以叹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