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林笑自荐上台,为众人宣读石碑之问。
却并不只读完就收,还添了自身见解。一番话下,令原先的宣读者,就要公布初代岛主之答,立遭台下数个权威喝止。
正此时,林笑仰天大笑。
众人瞩目,只听他笑道:“你们先前还说我没有勇气,与你们历代岛主智慧比肩。如今,我用你们都没有的勇气,站上这里,欲与先贤论锋芒。”
“这下,反倒是你们,没有勇气让我一验真假。”
台下,众目敞亮,静气无声。
林笑在台上踱着步,哀叹道:“我不禁好奇,你们到底是需要一个能为你们揭示真知的人,还是只想找一个能帮你们蒙昧大众的岛主?”
全场宁静片刻,忽有台下之人喊道:“告诉他!”
过了会儿,又有人道:“对,告诉他又能怎样!”
“告诉他,称称他的斤两。”
台下陆续有人出声,都暂停公布初代回答。
台上,儒衣士抬手示静,道:“诸位放心,我早已准备告诉他。”
而后,侧身朝台边那些个主事道:“题有七道,我只公布一道,并不影响海选,诸公不必多虑。”
一句话,便将先前的喝止,定性为担心影响海选。
接着,才对林笑道:“很遗憾,初代岛主,并非你所说那般,用很多证据,去论证天有限。”
“大智至简,初代岛主,只用了一个简单的类比,就证明了天有极限。”
“哦?”林笑微讶,拱手道,“还请赐教。”
儒衣士正了正衣袖,肃容道:“初代公曾言,天若无限,人岂能见天?正因人可目见,故天当有尽。”
“何耶?”
“犹如黑夜下,人于屋内点灯,见壁生亮,故知屋有尽处。若无尽,当如灯照窗外,观户外无尽处,仍是一片漆黑。”
“而吾等白日之时,便如天地点明灯,天亮,无一处暗,故天亦有壁也。”
台下众人恍然大悟。
此为日常中极常见之象,多数人都有经历,尤其渔民,更能理解。
他们夜间出海之时,一盏灯,只照得亮足下船板,却照不亮周遭黑暗。
若天无限,当大日升起时,他们看天时,也该是漆黑的。
可白日时,天非但不漆黑,反而是苍蓝明亮。
这恰恰说明,天之尽处,有壁。
台下众人,对此理皆是信服。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想不到呢?”
“初代公见微知著,实乃大智入圣。”
“初代岛主真厉害,这都能想到。”
“……”
“初代公知如渊海,无知小儿也敢比肩,诸位且看他如何出丑!”
有人感慨,有人赞叹,亦有人,等着看林笑的笑话。
“啪啪啪!”
台上,林笑高举鼓掌。
“精彩,原来是用反光之理,来论证天有壁。若无壁,则光无可反,人亦无可见。”
“按理说,的确是这般。”
儒衣士当即冷笑道:“阁下,可是要自愧不如?”
林笑也笑着摇了摇头,道:“我说过,我的天,比你们初代岛主的天高。”
儒衣士大笑道:“好,那在下就看看,阁下的天,如何高!”
林笑道:“你们初代岛主发现的道理没错,却存在一处漏洞。”
“当然,也许不止一处,只是我当下只想到一处。”
见他不似玩笑,儒衣士当即皱起了眉头。
林笑道:“在揭示漏洞之前,我需做个小小试验。可否为我找一块大厚布,要能把人彻底遮住的那种。”
“再要一面光滑的圆镜。”
要求不难,台下很快有人呈上此二物。
林笑朝那儒衣士拱手道:“兄台如何称呼?”
那人回礼道:“岛上潮声书院教书士,易文树。”
林笑道:“原来是文树兄,可否请你帮个忙,用此布盖住自己?”
儒衣士不答,直接上手,用布匹盖头罩身。
林笑也帮忙整了整,让其脚边布沿全部贴地,严丝密缝。
完工后,凑过去大喊问道:“里面黑吗?黑就点一下头。”
布内之人便点了点头。
林笑遂拿过圆镜,退开几步,持镜微调。
很快,一块耀白光斑,打在布内人正脸上。
林笑高声再问:“现在还黑吗?”
布内之人摇了摇头。
林笑遂放下镜子,为其扯开布匹。
从布中出来的儒衣士,神情有些恍惚。
台下众人却看得大为不解。
忽有人大呼道:“搞什么名堂,快说啊!”
“莫不是在拖延时间!”
其余人亦纷纷附和指责,大有攻讦之势。
林笑不仅不怯,反而厉声喝道:“连这点耐心也无,还留在此处做甚,回家去喝杯凉水,不比在这里顶着烈日灼烤强吗?”
众人被喝得一静,刚想群起开骂,儒衣士已连忙示意众人安静。
“诸位,且听听这位朋友如何说吧。”
态度已然大变。
而后恭敬给林笑让出位置后。
林笑始道:“我要说的漏洞,便是你们初代岛主的举例里,有一个前提。”
“那就是,灯,只在屋内照明。”
“这就相当于说,大日,在天壁之内。”
众人不解,大日本来就在天内,无甚不对呀?
林笑又道:“大日,的确是在天之内,可却未必在你们初代岛主所认为的天壁内。”
“也可以天壁之外。”
“你们在屋内照壁可见,我在屋外照窗口纱帘,屋内一样可见亮。”
“由此可见,天亮可见天,未必是因为天有尽壁,亦可能在高天某处,有一道纱帘,罩着大地。”
“人见天有色,便可能是日光打在这块纱帘上,照亮了这块纱帘,让人可见。”
“你们便把这块纱帘,当作天之尽头,把这块纱帘之色,当作天之色。”
“岂不知,帘外仍有天?”
台下众人呆若木鸡,这才回味过来,此人先前那番举动,是何用意。
从感情上,他们很想找出谬处反驳此人。
可,要如何说明此人说的情况不存在呢?
林笑此时又道:“因此,尔等初代岛主之论,不足以证得天有限,只证得,高天某处,有一道可透光显色的薄纱,又或者是一道彩云。”
“可说它是一道天之屏障,但说它是天之尽处,我实无法认同。”
众人顿起热议。
初代岛主的回答,竟然是错的。
那个令他们无比敬仰与佩服之人,竟……
岛上之民,一时间,不免有些难以接受。
台上,儒衣士朝林笑问道:“请教阁下,是如何想到此破论之法?”
林笑道:“这有何难,不过是我不受他所定之天限,来束缚己身思想。”
“他说这里是天之尽头,我偏说不是。”
“我便把思维跳出他定的天壁外,寻找破壁之法。”
“你们只在他圈定的壁内思考,当然是越思考,越觉他是对的。”
“我不进他的圈,只在圈外思索,便寻到了破绽。
儒衣士顿觉失神。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陷入圈中了呢?
过了会儿,他又问道:“所以,阁下认为,天,乃无限?”
台下众人此时已停下躁动,静静聆听。
林笑道:“我认为什么,对你们而言,重要吗?”
儒衣士一怔,便换了个说法道:“请教阁下,可有论证天无限之法?”
林笑道:“我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哪个是你所需要的呢?”
儒衣士顿时眉头一皱。
此时,台边评审席上,一身形肥硕之人高喝道:“难道这天,是你说有限便有限,你说无限就无限的吗?”
林笑立即拍掌赞同道:“欸!这位高士所言对极,于我而言,这天,就是想说它有限就有限,想说它无限,它就定然无限。”
儒衣士问道:“阁下既然认为天无限,总该有个断为无限的理吧?
林笑道:“没有理,只有愿,心愿。“
“这天,该无限。”
“对有的人而言,天若无限,那更加触不可及。天之高,根本没有尽头。他会对天敬畏,但也从此失去想触及天的念头。”
“因为天高不可攀,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触及天之尽头。”
“他将永远困守在天之下。”
“反之,若告诉他天有限,那么,他或许还会有心气,想着终有一天,也要去天之尽头看一看。”
“哪怕无法实现,但他至少会存有念想。”
“当某一天,他突然,获得了一对可以让他飞翔的翅膀,那么这个深藏的念想,就会立即涌现出来。”
“一双翅膀不够,他会想方设法找两双、三双等等,直至能帮他飞到天之尽头。”
“那么,对他这样的人而言,天该有限。”
儒衣士大为点头,深以为然。
作为教书育人者,他对如何调动学生积极性这点上,颇为在意。
告诉学生目标可实现,可激发他为此努力。
若以大道理训斥学生,告诉他无法实现,那么,他会立即失去动力,渐而厌学。
对方此言,可谓正中他心田。
林笑又道:“我也并非不能理解,你们的先祖,当初愿接受初代岛主之论。”
“那时,大抵是你们的先祖,刚迁居岛上不久,百废待兴,日子艰苦。”
“有些人撑不住,认为呆在岛上没有未来,就想离开。”
“可那时,有人告诉他,天有限,地有尽。岛外,也未必多好。”
“有战乱,有强匪,有苛役,有欺压等等,岛上虽艰苦了点,但胜在安宁,和睦。”
“一点点来,总会变好。”
“人心思定,众者安居乐业,岛上渐得繁荣。你们初代岛主之答,功不可没。”
众人的心情,顿觉好受许多。
他们,也没有敬佩错人,初代岛主,依然值得尊敬。
“但我仍要说,天无限。”
“人,绝非只有在地上一种生活,在那无尽天宇之中,定有另一种生活。”
“更美之景,更奇之趣,更妙之事,更可爱之物。”
“身,虽不及,但心,可想。”
“心有所想,心至矣。”
“天乃无限,我何必把己心,局限在方圭之地?”
“只为了零星之物,就磨去我畅想无限之心,那我可就亏大了。”
突然,林笑的手,被一柔软握住。
略有些紧,仿佛生怕他下一刻就飞走一般。
林笑刚觉有意,忽听台边一阵掌声传来。
“先生高见!”
台边,一素衣女子,头戴披纱斗笠,遮掩半身,却仍难掩妙曼身姿,更显出尘之气。
众人霎时瞩目。
台上,儒衣士立即向那女子拱手敬礼。
林笑已从声音听出是谁,拱手道:“个人痴语,不足为高,见笑了。”
斗笠女子道:“先生智解初问,智慧不弱先贤,岂非谦虚?”
林笑摆手道:“在下智慧不高,胜在所学无碍,偶尔抖个机灵,拾先人牙慧罢了。”
他转身朝众人道:“好了,第一问已给诸位念完,如何回答,且看你们机智了。”
“我们再来看第二问是什么。”
众人顿起骚动。
儒衣士急步上前打断林笑道:“尊阁,此事还是交由敝人来吧,不敢再劳烦尊阁。”
林笑道:“说好的我来,又没念错,怎地不能念?”
儒衣士道:“非是念不得,只是若每一问,都由尊阁这般念法,只怕我们这海选,就无法顺利开展了。”
林笑摆手道:“好,我明白你意思,我不多说便是。”
“既应承了大家念碑,岂可失信于众?”
“且看看这第二问是什么!”
儒衣士无奈,只好暂时退至一旁。
众人复静。
“第二问,万物之处,谁为先?”
“日月之初谁为先?先有日,亦或先有月?”
“男女之初谁为先?先有男,亦或先有女?”
“此为第二石之问。”
林笑搓了搓下颔,道:“大抵,是你们先祖遇到了身份不平等引发了岛上矛盾,故出此问论先后。”
“此问不难答,我给你们加一附题。”
“鸡蛋之初谁为先?先有鸡,亦或先有蛋?”
边上,儒衣士顿时急了。
林笑连忙道:“诸位好好琢磨,我们来看下一问。”
儒衣士这才止步。
“第三问,世上可有无所不能之人?”
林笑立即夸张道:“哇,你们先祖出现了信仰危机,定是有人想独揽岛上大权,故出此问破之。”
接着又跑到第四块石碑面前,念道 :“第四问,何以论新旧?”
“假若有一栋几近腐朽的旧房,只可逐点修补,不得一次推倒重建。一块旧砖坏了,便只更换一块新砖。一片旧瓦坏了,只更换一片新瓦。一根旧梁坏了,更换一根新梁。”
“当此房建材全然换新后,此房是旧房,还是新房?”
林笑转身朝众人感慨道:“你们的先祖,大抵是在第四代初遇到了革新之争,故出此问。”
“想想你们岛上如今的条令,该不难得出四代岛主之答。”
接着,又到第五块石碑旁,道:“第五问,谎言何以辨?”
“谎言者自称说谎,何以辨此言真假?”
林笑沉思琢磨了下后,道:“看来,你们岛上曾发生过一起大冤案。”
他摇头一叹,走向第六块,念道:“第六问,当为己否?”
“有一厨子,厨艺高绝,但立下誓言,只为不给自己做饭之人做饭。”
“则,其可为己做饭否?”
这次,他沉吟颇久,才道:“许是你们岛上曾经的刑司体系出了问题。”
刚要走向下一块石碑,却蓦然冲上一群人,硬生将他拉走。
林笑连呼作甚,对方领头却只说不忍见他辛苦,要请他落座稍歇。
儒衣士遂接替他,宣读第七问。
完后提醒道:“诸位只有一次提审机会,请谨慎作答。”
林笑被强请至上宾席,落座后,不免嘟喃道:“就是不想让我点破第七问的用意呗!”
见斗笠白衣女就在邻座,便问道:“素姑娘可是上代岛主后裔?”
其正是素秋。
她回道:“先祖曾为岛上第三代岛主。”
林笑叹道:“你们这座逍遥岛,不简单呐!”
素秋道:“先生能在此关节出现在本岛,也算是一种缘分,可是对新一代岛主有所指教?”
林笑道:“没有指教,只有染指。”
素秋讶然道:“先生也对岛主之位感兴趣?”
林笑洒然道:“自是要当个岛主威风威风。”
“不知,我够资格看那第八块石碑之问否?”
素秋微微一讶,立即道:“先生想看,自无不可。且随我来!”
她起身往台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