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菡倒了碗水,跪坐在脚踏上一勺一勺喂叶焱:“哥哥可还记得伤你的人长什么样子?”
叶焱闭了闭眼,艰难开口:“想,想不起,头痛。”
秦朗怀抬手制止道:“此事不急,等你身体恢复后再说。”
那个人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必定还会再出现。他只需加派人手,守株待兔便是。
秦朗怀走后,有侍女进来替叶焱换药,见他脑后的伤口已彻底止血,不似先前那般可怖,叶菡对澜歌的医术更加有信心。
她趴在床沿,不知不觉睡去,被叶焱叫醒时,天光已大亮。
洗漱后,澜歌派人请她一起用早膳,正好她也想问问解药配制的进度,便欣然赴约。
今日阳光和煦,走在蜿蜒回廊中,叶菡这才注意到园中假山嶙峋,流水潺潺,景色怡人。
可所有好心情在看到不远处那道身影时迅速烟消云散,她停下脚步,拉住侍女的衣袖,低声提议:“我们换条路吧。”
“再走几步就到了。”侍女抬手指了指前方。
即便她们的声音已经很轻,还是被墨闻察觉。
她转身想逃,一阵冷风袭来,墨闻已奔至眼前。
“叶姑娘,殿下有请。”
“可是我与阁主有约......”
墨闻沉默着,一动不动,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她暗自苦笑:不知玉承赫在打什么主意,老是盯着她不放。这次秦朗怀不会再帮她及时脱身,只能自求多福了。
房门开着,名曰暗香,里头的布置和梅落间差不多。
没想到澜歌也在,她正拿着帕子擦拭琴身,听到脚步声,抬头嫣然一笑:“叶姑娘,快请进。”
玉承赫靠坐在窗边看书,墨发用一条与衣服同色的发带松松的束着,玄色锦袍上爬满以金线绣的繁复花纹。右腿弯曲踩在榻上,左腿垂落在地,十分安闲随意。
叶菡初次看到他这般落拓不羁的模样,不禁愣怔住。
像有把实锤重重敲打在心口,叶菡觉得眼前的玉承赫好陌生,之前朝夕相处的他和现在的他到底哪个是真的?
原来他也会流连风月之地,这么早便出现在南音阁,昨夜定是在此留宿。
虽然下定决心不再与他有瓜葛,但看到自己曾经信任倾慕的夫君竟然有未知的一面,失望如潮水般涌入心头:现在的玉承赫不再是旧人,只是陌生人。
玉承赫似有所感地转向她,四目相对间,他微微扬起嘴角。
“怎么不进来?”
熟稔又亲昵的语气令叶菡暗觉不妙,表面却不动声色地向他行礼:“民女见过殿下。”
见她眼含戒备地站在原地不动,玉承赫索性起身走到门口,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腕,笑容透着几分纵容和无奈:“非要等着我动手才会乖乖听话吗?”
他掌心的温度穿透衣袖灼烫着肌肤,叶菡挣脱不开,只能被动地跟着他走。
澜歌目不斜视地放下琴,福身请示:“殿下若无吩咐,奴家先行告退。”
玉承赫停在桌边,看也不看她一眼:“继续弹奏。”
“坐。”对着叶菡时,他又变得温言细语,“这些都是你爱吃的。”
澜歌默然垂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回坐到琴案后。
“殿下,能否让阁主先走?”叶菡着急等着她配制出解药,不愿她在此耽搁时间。
玉承赫夹了一块藕粉桂花糖糕放在她碗里:“你若有个让我满意的理由,便遂你的愿。”
叶菡看着满桌熟悉的菜肴,结合玉承赫的反常,有个可怕的念头隐隐浮出,却又不敢相信。
“我想和殿下单独用膳。”她试探着说出这句话,果然,玉承赫展颜一笑,挥挥手示意澜歌离开。
澜歌抱琴起身,出门前,略带怜悯得看了眼叶菡。
“菡儿,到我身边来吧。”玉承赫放下筷子,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叶菡,语气温和却不容商议。
叶菡装作不懂:“民女不就在殿下面前吗?”
她在脑中飞速复盘:寒思院初见时,他看她的眼神完全就是陌生人,还差点失手杀了她;第二次在灵泉寺时,他却主动要见她,态度暧昧言辞逗弄;而此时此刻,他已经坐实她的真实身份,不再试探周旋。
所以,问题就出在灵泉寺那次,极有可能是偷听到她和月昭的谈话。
她打算继续装傻,反正借身重生这种怪力乱神之事,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玉承赫总不能逼着她承认自己是楚菡吧。
玉承赫轻叹一声,指尖抚过她的脸颊:“菡儿如今不似从前那般乖顺了。”
叶菡偏头躲过他的触碰,故作惶恐状:“民女已心有所属,请殿下自重。”
“你在生我的气?”他蹙眉道,“你知道的,我根本不想娶他人为妻,可皇命难违。”
“殿下说的话,民女听不懂。”
“菡儿乖,我会给你侧妃的名分,依旧如从前那般只爱你一人。”他对叶菡的话充耳不闻,只管自说自话。
叶菡呼吸微滞,想起前世与众多女人分享夫君时的委屈酸楚,这辈子怎可能重蹈覆辙。
得知他仍念着自己,心情五味杂陈:有些许欣慰,至少几年的夫妻之情没有错付。但更多的是负担,她已完全接受和融入新的生活环境,不想再与他有半分瓜葛。
“承蒙殿下抬举。”叶菡仰面直视他,语气坚定,“民女此生宁做贫人妻,不做贵人妾。”
玉承赫有些意外,这才仔细打量眼前的女子:不仅容貌是陌生的,连性情都变得陌生。
以往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欣然支持,从不反对。
她倾慕他,崇拜他,把他当做人生的全部。
让从小被父皇母妃和外祖舅舅打压否定的自己,获得极大的满足和愉悦。
只有她看到他的努力和优秀,在他委屈和不甘时温柔相拥,从此不用再独自默默舔舐伤口。
所以在她离去后,他才会那般失魂落魄、悲恸难忘。
当得知她的魂魄重生在另一个身体中,纵然匪夷所思,惊世骇俗,他却比谁都愿意相信。
本以为是老天开眼,终于眷顾他一回。
没想到,她竟然不想回到他身边,不想再陪着他。
“你是我唯一承认的妻子,不管从前、现在,还是将来,没人比你更重要!”他抓住她的手,急切表态,“给我时间,我会把正妻之位归还于你!”
他眼里的狂热和偏执是叶菡从未见过的,可她并没有被他的深情表白打动,甚至想赶紧逃离。
“殿下,民女是刑部书令史叶礼之女叶菡,您认错人了!”
玉承赫定定望着她,忽然笑出声:“菡儿若想继续演下去,我配合你便是。”
叶菡正思索如何脱身,右手被他轻放于桌面后松开,她“倏”地收回,将手藏进衣袖。
“用完早膳再走吧。”玉承赫起身理了理衣袍,恢复素日的端方雅正,仿佛刚才言行失控的人不是他,“我们很快会再见。”
确认他已走远,叶菡才放松下来。
看他方才的表现,像是不会善罢甘休,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让人喘口气。 看着满桌自己喜欢的菜肴,却胃口全无,索性回去陪哥哥。
归云和两名侍女守在哥哥房门外,她正要进去,被侍女拦住:“姑娘请留步,阁主正在为叶公子诊治,旁人不得入内。”
归云耸耸肩,语气带着一丝调侃:“高人嘛,总有些规矩怪癖。”
“好吧。”叶菡点点头,转身走到院子里的梅树下,捡了根小树枝蹲在地上写写画画。
当初若不是玉承赫求得圣上赐婚,父亲绝不会让自己嫁入皇家。
她还未及笄时,母亲便曾提过,父亲有意择一优秀门生将来做她的夫婿。
嫁给玉承赫后,父亲恨不得与她划清界限,不仅从未登门拜访过,甚至在她缠绵病榻时,也只有楚骁前来探望。
此举虽有些矫枉过正,但也充分表明了他的立场。
圣上极为痛恨兄弟相残,八年前四皇子玉承玶夺嫡失败,上至生母宜妃下至外祖赵家,无一幸免。
可为何父亲被冤枉勾结皇子谋权篡位时,却对玉承赫影响甚微,只有楚家满门被诛?
父亲向来支持正统,当初玉承渊被废太子之位时,他与一众大臣当朝反对,最终未能使圣上收回成名。玉承渊被遣于安都反省,父亲对此耿耿于怀,一直没放弃奏请圣上早日召回玉承渊。
圣上对此颇有不满,怎会怀疑父亲的忠心?
叶菡停下动作,忽然脊背生寒:若是圣上也想借机除掉父亲呢?
她不由想起昨晚秦朗怀失控落泪的画面,心中实在羞愧难当:在此之前她从未真正相信过他对楚家的感情,不确定他会帮到什么程度,所以时时用“楚菡”的身份来提醒他,盘算利用着他们的儿时情谊。
虽然早就决定查到足够多的证据后亲自去告御状为楚家平反,绝不牵连他。
如今她却担心届时秦朗怀不肯收手,连累整个侯府。
她必须早点另作打算:既然玉承赫是当事人,又对她不依不饶,那么索性将计就计,从他身上着手。
往日被旧情迷眼,只想着与他划清界限,不再为他伤心,从而忽略许多细节。
直到跳出往事,以局外人的身份重新审视过往,才发现一切都没那么简单。
“叶姑娘。”
归云忽然出声唤她,叶菡回头见澜歌正往这里走,赶紧用手扫去地上书写的痕迹。
“我已给令兄服下解药,今日便可带他回府。”澜歌注意到她的举动,停在几步外的距离不再靠近。
“多谢阁主。”叶菡朝她福了福身,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叶姑娘该谢的人是小侯爷。”澜歌等叶菡走到身边,才迈步与她并肩同行,“只是没想到,叶姑娘与五殿下也交情匪浅。”
叶菡侧目看了眼她的神情,眼中并无嫉妒之色,一时猜不透她说这话的用意。
“不敢高攀。”叶菡故作卑微惶恐状,“不过是殿下认错人罢了。”
澜歌轻笑一声,不再细问,将她送到门外,叮嘱几句照护叶焱的注意事项便施然离去。
叶焱脸上已褪去灰败之色,透出几分红润,此时正靠坐在床头闭目养神。
“哥哥,你终于没事了。”叶菡快步来到床边,握住他的手,欣喜至极,不免再次流泪。
叶焱见她还穿着昨天的衣裳,发髻有些凌乱,不由红了眼睛,心疼又感动,抬手替她拭去泪水,柔声安抚。
“叶姑娘,叶公子,马车已备好,可随时启程回府。”归云在门口提醒道,身旁站着两名抬担架的小厮。
“我现在就能走。”叶焱掀开被子,双脚落地的瞬间头晕目眩,幸好被叶菡搀扶着,才免于跌倒,便不再逞强,乖乖坐在床边等人来抬。
快到侧门时,早有侍女端着托盘候在此处。
“叶姑娘,这些药是阁主为叶公子准备的。白瓶里是调理气血的药丸,每日一粒;绿盒中是治外伤的药膏,需每日早晚涂抹伤口处。”
叶菡接过药收好,拱手道谢。
侍女福了福身,退到一旁目送他们离去。
坐上马车后,叶焱才向叶菡询问他为何出现在南音阁的来龙去脉。
叶菡怕他心中有负担,便省去了秦朗怀和澜歌交换条件之事,只说澜歌是看在秦朗怀的面子上才出手相救。
叶焱长叹了口气:“救命之恩,只有来日以命相报。”
“哥哥既已入炽影军,有得是机会报答小侯爷,现下安心养伤便是。”叶菡替他掖了掖被角,怕惹他伤心,即便很想知道昨日在夏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忍住了没问。
叶焱却猜出她心中所想,他对夏成蹊屠杀满门之举倍感困惑,不相信这个软弱的老实人会下手如此残忍。
“昨日我到夏府时,他刚饮下毒酒,发疯般赶我走。当时我脑中一片混乱,急着送他去医馆,没想到被人偷袭,醒来便已在南音阁。”他眼中满是悔恨,“若那时我能留他吃顿饭,叙叙旧,是不是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