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兄,你我三年未见,叙叙旧都不行么?”
叶焱见他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语气愈发不耐:“你怎么还是这般娘们儿唧唧的,你我不过在一个书塾上过几天学,有什么旧可叙。”
“我今日刚回邺庆便遇见你,这难道不是缘分吗?”
即便被叶焱嫌弃,夏成蹊的脸上依旧挂着笑。
论打架斗嘴,叶焱很擅长,可若是对方不接招还笑脸相迎,他就没办法了。
“你到底想怎样?”
“我在书塾内的老地方存了些东西,恳请叶兄三日后替我取出。”夏成蹊双手紧握住叶焱的手腕,神情少见的严肃,“切莫让人发现。”
叶焱心中一动,点头答应。
夏成蹊愿望达成,抚掌而笑:“多谢叶兄!”
言罢便与叶焱等人辞别。
“夏公子似乎很喜欢哥哥。”细看之下,叶菡感觉夏成蹊的笑容并非发自内心,因为太过完美——眼睛和嘴角弯曲得弧度像是计算过似的,每一次都相同。
“他性子软弱,以前在书塾没少被欺负,我帮过他一次,便被缠上了。”叶焱皱了皱眉,语气不自觉流露出同情,“他生母早逝,虽是嫡子,却不得父亲重视,反而继母所出的弟弟妹妹受尽宠爱。可纵是如此,也不该自暴自弃,任人欺辱啊!我休学那日,他拉着我哭了许久。从书塾后院的假山里掏出一块玉佩送我,那是他娘的遗物,我怎能收。”
“后来呢?”
“之后我跟着严叔学艺,他随父亲去梁州赴任,期间并无往来......不对。”叶焱脚步停住,将宣纸塞进泱泱怀里,转身就走,“我去找夏成蹊,你们先回去。”
泱泱呆呆望着叶焱跑远的背影:“少爷这是怎么了?”
叶菡不知他二人间有怎样的默契,但方才叶焱紧张的神色令她有些不安,只得加快脚步往回走。
到家后支开泱泱,将朝影唤出,请他帮忙去看夏府看看。
“没有主子命令不得擅离职守,不过我可以替你传个信,请主子派其他人去。”
“多谢。”有秦朗怀出手,她便放心了。
晚膳前,叶焱还没有回来。
叶菡正准备再问朝影,他却主动现身,语气沉重:“我刚收到消息,夏府满门暴毙。差役赶到时,叶公子手握凶器昏迷不醒,已被缉拿等候审讯。”
“不可能!”叶菡满脸惊愕,踉跄退后几步 ,片刻过后才缓过神,“我要见小侯爷!”
叶菡来不及同家人解释,留下一张纸条,便由朝影带着翻墙而出。
夏府内院空地上摆满了尸首,陈侍郎一如既往地扶着墙角狂吐。
仵作吴臣检查完死因,同秦朗怀汇报:“死者共六十二人,除夏大人、夫人赵氏、夏二姑娘和夏三公子外,其余人包括夏大公子皆服用砒霜中毒而亡。夏大人等生前中迷药后被悬挂于横梁,割舌挖心,失血过多而亡。”
叶焱浑身是血,后脑被硬物用力击打造成昏迷,大夫也不能确定他何时会醒。
他被发现时,昏倒在夏成蹊的尸身旁,手中短刀正是杀死夏大人一家的凶器。
秦朗怀微摇了摇头:凶手未免栽赃陷害得太过明显。
“卑职认为定是叶焱行凶后正欲逃离时,被夏大公子用花瓶砸中脑袋,重伤昏迷。”陈侍郎用手帕捂着口鼻跟在秦朗怀身后两步的距离。
“陈大人可曾仔细查看花瓶碎片?”
“这......”陈侍郎光听见吴臣陈述夏启文等人的死状便连连作呕,哪敢上前细看。
秦朗怀斜睨他一眼:“夏成蹊身中砒霜濒死之际,还有力气从屋内搬出半人高的花瓶偷袭凶手却不被发现,陈大人觉得可能吗?”
“自然,自然是有难度的。”陈侍郎讪笑着擦了擦额角细汗,恨不得抽自己几嘴巴,真是多说多错。
“今夜你留在此处盯守,将夏府里里外外搜查一遍,发现任何可疑之处立刻派人到侯府报信。”
“小侯爷放心,卑职一定恪尽职守。”陈侍郎目送秦朗怀的马车驶远后,一张脸立刻皱成苦瓜。
秦朗怀刚推开沐云阁的门,等候多时得叶菡便迎了上来。
“小侯爷,我哥哥是被陷害的。”
“坐下慢慢说。”秦朗怀不疾不徐落座,亲自给她斟茶。
叶菡所有的心慌害怕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尽数消散,她知道,只要秦朗怀在,叶焱绝不会被冤枉。遂冷静下来,将今日遇见夏成蹊之事一字不漏地讲给秦朗怀。
她话音将落,秦朗怀便吩咐暮影去书塾后院假山搜查。
“夏启文出身苦寒,全靠亡妻王氏的娘家供他读书考取功名。夏成蹊出生没多久,夏启文便迎娶南音阁舞女赵瑛为平妻,王氏在夏成蹊五岁时悬梁自尽。”秦朗怀把玩着茶杯,向叶菡简述夏成蹊的身世。
叶菡曾听玉承赫提过南音阁,那里是邺庆最奢靡之地。歌舞伎均是西域女子,风情自与本土女子不同,她们热情似火,大方展示自己的美丽。各方人士慕名而来,在纸醉金迷的销金窟纵情肆意。
南音阁的女子卖艺不卖身,待年满二十岁,老板便会赏笔丰厚的嫁妆,送她们回故乡。
若本土人士想求娶也可,赎身的价钱并不会高到离谱。
“生母自尽,被父亲厌弃、继母不慈,在外又受人欺辱。”叶菡想起夏成蹊那张假面般的笑脸,不禁为他感到心痛,然而眼下最重要的是洗去叶焱的嫌疑,正思索间,门外传来暮影的声音。
夏成蹊果然在书塾后院假山藏了东西——给叶焱的一封信。
读完信,二人久久无语,叶菡更是泪流满面。
夏成蹊自懂事以来从未见过母亲笑,他们的住处连下人的都不如,每日吃些残羹剩饭,生病了也无人理会。府中上下为讨好赵瑛,处处为难他们母子。在夏成蹊五岁时,王氏终于受不了病痛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选择轻生。
年幼的夏成蹊眼睁睁看着母亲的尸身被下人随意地抛在地上,还骂她晦气。
夏启文和赵瑛在前院宴请宾客,欢歌笑语越墙飘来,而夏成蹊抱着母亲在寒冷得冬夜哭了整晚。
母亲生前一直教诲他含垢忍辱,奋发图强,待日后一雪前耻,将受过的伤害加倍偿还。
所以在第二日,夏启文命人将王氏草草下葬,甚至连祭拜的牌位都不给立时,夏成蹊忍住了仇恨,假装顺从。
此后十八年,他在夏启文、赵瑛和他们的子女面前卑躬屈膝,活得毫无尊严,只为求得读书的机会。
在他短暂的人生中,给过温暖的人只有叶焱和芸香二人。
前者让他体会到友情,后者给了他爱情。
芸香是夏府在梁州时买入的丫鬟,因姿容平常,被发配到夏成蹊的院中伺候。
她虽目不识丁,却善良真诚,真心实意地对夏成蹊好。
日深月久,二人渐渐互生情意。
两月前,夏成蹊下学回家,发现芸香不见了。
尽管他在人前对芸香冷漠苛刻,却还是被夏雨、夏山姐弟二人看出端倪。
芸香被夏山侮辱后咬舌自尽未成,反被割掉舌头,丢进了暗窑。
夏成蹊在肮脏不堪的暗窑内找到芸香时,她浑身赤裸,躺在发臭的草席上,形容枯槁,宛如死人。
他颤抖着抱住她,替她擦拭嘴角不断流出的鲜血。
芸香空洞灰暗的双眼在看到夏成蹊的瞬间泪水喷涌而出,她揪住他的衣袖,努力张嘴发出嘶哑刺耳的音节。
“杀了我。”
即便她已说不出话,夏成蹊也读懂了她的意思。
夏成蹊用母亲留给他的玉佩替芸香赎身,将自己的外袍给她穿上,抱着她穿过热闹街巷,来到郊外。
他们一起欣赏着之前相约却没来得及看的日落,在夜幕降临之前,他亲手送走了芸香。
从那天起,他便有了求死之心。
只要夏启文、朝影活着,他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何必再苦苦耗着呢。
于是下毒、虐杀的计划便顺理成章。
他给叶焱写这封信,也是想将压抑在心底的痛苦找个人诉说,并感谢叶焱当年仗义出手,替他撑腰。
他抱着与仇人同归于尽的决心,却没料到叶焱察觉到他的异样赶去夏府查探。
有这封夏成蹊的亲笔信,叶焱便从加害者的身份转为受害者:到底是谁将他重伤陷入昏迷?
“王寡妇才是杀害谢氏的真凶。”秦朗怀将书信收起,一句话勾起叶菡的兴趣。
“若我没猜错的话,王寡妇便是张屠户失踪的义妹珍娘,二人本是对有情人,却被父母拆散。一个另嫁,一个远走他乡。重逢时,张屠户已娶妻,珍娘见他们夫妻和睦,由爱生恨,杀了谢氏。张屠户则是替王寡妇定罪。”
秦朗怀轻笑一声,放下茶盏:“猜对一半。珍娘与张屠户确实互相有情,可惜在向父母坦白之前的某日,珍娘被醉酒后的张父侮辱,张母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张屠户愚孝,纵然痛恨父亲,也断不敢反抗。”
“珍娘出嫁后仍未逃脱张父的魔掌,怀有身孕后,她不知孩子是谁的。所以偷偷服下落胎药,谁知没过多久赵裁缝酒后失足落水溺毙。她被赵家休弃赶走后,第一件事便是杀了张父。张屠户对她有愧,对外谎称张父是病逝。”
“珍娘劝张屠户休掉谢氏,她用些法子弄死张大夫,二人再拿着张大夫的遗产去别的地方生活。可张屠户对谢氏日久生情,自然不愿。谢氏在张大夫那儿诊出有孕时,恰好珍娘在场,便起了杀心。”
“张家世代屠户出身,珍娘从小耳濡目染,刀法也不错。她以张屠户的名义将谢氏骗出城残忍杀害,利用张屠户对她的愧疚,胁迫他帮助抛尸。张屠户得知谢氏死前已有身孕,悔恨交加,索性替珍娘顶罪。既为谢氏殉情,也与珍娘再不相欠。”
叶菡听完唏嘘不已,举杯饮茶才发现水早就凉了。
夜色渐浓,秦朗怀没再替她添茶:“你先回吧,稍后会有人送叶焱回家。”
叶菡刚从案情中回过神便被下了逐客令,不禁无奈。
以往都是秦朗怀赖在她身边,赶都赶不走,如今却总被他甩脸子,落差感油然而生。
朝影暗中护送她到家,泱泱眼泪汪汪地在门口打转,一见她便扑了上来。
“姑娘,你怎么才回?少爷流了好多血......”
叶菡安抚了几句,快步往叶焱的院子赶去,路上泱泱告诉她,小侯爷安排了大夫和侍卫守着叶焱,直到他醒来。
归林抱臂站在廊下,屋内传出刘氏和叶氏的哭泣声。
“有劳林侍卫。”叶菡朝他点点头,脚步不停地推门而入。
刘氏和叶氏满心担忧着叶焱,已无暇关心叶菡的行踪。
叶焱已包扎好伤口,面向里侧卧,大夫在旁书写药方。
“哥哥伤势如何?”
“叶公子的外伤不打紧,但他体内的毒却是刻不容缓,三日内若未服下解药......”大夫话未说完,刘氏和叶氏已抱作一团,哭出了声。
纵然心痛惶恐,叶菡也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您能配出解药吗?”
大夫摇了摇头:“老夫只能开些暂时压制毒性的药。”
“大夫,求您救救我儿子。”刘氏跪倒在大夫面前,悲恸乞求。
“夫人快请起。老夫无能,有个人却可以。”
叶菡将刘氏搀扶起身,急切追问:“是谁?”
“南音阁阁主不仅医术精湛,用毒的本事更是出神入化。若能求得他出手,叶公子定能恢复如初。”
“南音阁?”刘氏茫然道。
“娘,姑姑,你们放心,我会找到南音阁阁主,求他救哥哥。”叶菡拿过大夫开好的药方,将刘氏交给叶氏和泱泱后匆匆离去。
现在她人微言轻,无权无势,连南音阁的门朝哪儿开都不知。若想在最短时间内拿到解药,只能寻求秦朗怀的帮助。
“叶姑娘稍等,我已传信给暮影,很快便有人来接您。”朝影隐在昏暗角落中出声提醒。
亥时将至,街上行人减少。
叶菡走得匆忙,未穿披风,巷口的穿堂风寒凉刺骨,她却不觉得冷。
车辙声远远传来,叶菡眼睛一亮,走到显眼处等候。
车帘撩起时,冷风霎时吹了进来,叶菡双颊冻得通红,行礼后自行坐在离他最远的角落。
“小侯爷可认得南音阁阁主?”
“素未谋面。”
叶菡微微颔首,又下意识地搓起手指:“哥哥今日去夏府是意外,并不在凶手计划内。且对方明明可以赶尽杀绝,却又将哥哥打伤又给他下毒,像是故意留他活口。可凶手为什么会出现在夏府?他是夏成蹊的帮凶,还是来阻止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