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邶地在太行之下易水之畔,如今为我燕国下都所处之地。”太子丹说道,“地,已无邶地;风,还有邶风”
“既然成为燕地,《诗》书之‘邶风’,如今便是‘燕风’了。”樊於期转向那位击筑女子——高羽,这个名字很硬朗,也很好听,“‘邶风’有‘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秦风’有‘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为战歌,何其似!”
樊於期的目光射向自己时,高羽突然收敛笑容:“这歌诗呀,有‘无衣’,也有‘击鼓’,多好啊。这天下呀,有咸阳,也有下都……”
她突然停下不说,正了正身体,左手手指沿着琴弦摩挲,“太子,‘邶风’就不必了吧。论合时应景,今日此刻,唯有‘秦风’。”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栎,隰有六驳。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高羽重新拿起竹尺,即刻又弹唱了一曲“秦风”中的名篇。
曲尽之时,樊於期即起身离座。先是面对太子丹一揖,随后走到高羽身边。
“有人盼归,便有人思归。”樊於期道,“期不善琴瑟鼓乐,却也粗通诗律。”
他绕过筑琴,与高羽并肩坐下:“姑娘是思念故国故土故人了。”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
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樊於期拿起筑琴旁的竹尺,一边敲击条案,一边合着节奏吟唱了《邶风》中的“雄雉”篇。待他清唱完毕,高羽还在出神。在她愣怔之际,樊於期将竹尺塞回到她手中。
“未必是邶风同秦风。论及以歌诗抒发悲愁憾恨,以景物寄托思恋怨念,无论古今、各地、你我,皆是大同小异。”樊於期唱罢叹道。
“本是喊你来助兴,谁想竟引得樊将军一番悲愁感叹。”太子丹含着笑埋怨高羽,由直直灌下一满爵酒,脸上随即流露出难得一见的红晕。
“将军且回吧。高羽那性子,您愈是感时伤怀,她便愈要来了兴致。”他朝樊於期扬扬手,“燕女不比赵女。赵女妖娆热烈,娇嗔在外刚猛在内,容资顺从却心性叛逆。我燕女则温雅风趣,言巧意直,情臻意切;列国男子谓赵女‘懂人’,丹只说我燕女‘懂事’。”
樊於期没有起身,他拨弄着筑琴的琴弦,像在拨弄一池碧水,也像在拨弄高羽散发出的气息:“雅正之于品格,便是‘懂事’。贵国千年文华,高贵气象总要附于民风。”
“姑娘可还有兴致?”樊於期突然问高羽。
“咸阳街市很是热闹,”见高羽不答,樊於期转而又向太子丹道,“太子不妨多出去转转。兴致兴致,兴之所至,总归是在市井烟火气中。期以为,琴声和仙气虽养‘生’,但尘嚣人气则养‘活’。生活者,动静相宜也。”
姬丹摇摇头:“丹不忍枉费将军好意。更不忍浪费秦国诸般人员车马。”
樊於期自然明白他这话中暗含的意味。
秦国早已不是西隅一普通诸侯国,列国也早就没了与它平起平坐的底气。任你是哪国人质,也不敢摆出当年楚国太子为质时那般嚣张气焰。
如今太子丹的生活,与软禁并无二质。燕太子府邸各处,无论侍卫、仆从、婢女还是小吏,其中皆有秦王安排的眼线。姬丹无论幽居府中还是外出行走,也无论邀友宴请还是书信往来,总是明有随行,暗有监视。
“街上兜兜串串,能来哪番兴致?!咸阳的街市,又能比燕国都城高明几多?!”高羽这时才冷冷道,“我在咸阳也算是串了几多时日,无非昨天和今天一个样,今天和明天一个样,明天和前天一个样!”
太子丹把酒爵移至唇边,却不饮下。他垂着眼皮,缓缓呼吸,仿佛是要通过一呼一息,吐纳间参悟酒中奥妙。樊於期明白,这主仆二人,设下如是饭局,“饭”是假,“局”是真。他们都在便是等待某个时刻,等待某个许可,某个由秦国将军主动说出来的承诺。
樊於期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渴望,更有自己的分寸。因此,与其说是被太子丹“选中”,莫如说是自愿来到局中。从最初与太子丹接触,到日渐深交,眼下的酒宴、筑琴、国风和歌诗,太子丹和自己本人,谁才是“主动”一方,还真不好说呢。
他感觉到高羽在错动身体。她是克制的,行动越是细不可察,则心思越是翻腾汹涌。
“既知‘一样’,便知‘异样’。姑娘心中早就有目标吧。你想游逛的地方,想必是期力所能及之处。”话是对着高羽说的,但是樊於期的眼睛,一直停留在太子丹身上。而后者则始终低垂眉目,轻轻晃动酒爵。
见秦国将军没有兜圈子,搞羽重新露出笑容。他有足够的智慧猜中她的心思,他也有足够的底气答应或者拒绝,她想。
话既已说破,高羽索性直接表态:“太子不出去,我也不出去;我们燕国该来这里的,都可以不出去;你们秦国守在这里的,也可以不出去。人都可以不出去,但是我的‘榛儿’实在憋得难受,可不可以让它出去自在自在,磨炼磨炼啊!”
“哈!”见樊於期正听得云里雾里,太子丹已经笑出声来,“你得告诉将军,你的‘榛儿’是只鸟,不是人啊!”
“等到将军带我去塬上,他自然就知道榛儿是谁喽!”高羽侧着头,把一边脸颊朝向樊於期,下颌在半空中挑起一条弧线,“榛儿是我从辽东带来的雄鹰,非得在天高林密水阔的天地中翱翔,才能保持灵性和野性。像现在这样,在个院子里吃喝蹦跳,玩玩睡睡,过不多时日,恐怕要蠢得和咸阳的肥鸡相差无几了。”
樊於期现在明白了,高羽是相中了秦军蓝田营地。那里背靠南山,位置高挺,山林密布,又有灞河和浐河穿过。山水形胜,居高临下,北望咸阳,拱卫王城。更重要的是,樊於期是蓝田营地主将,手握兵力动员的话语权和主动权。秦军纪律再严,若他樊於期安排人员进出,任谁也不会出来挑刺。
如此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只是为了给鸟放风?!到底是小题大做徒有宗周贵族遗风,还是举轻若重暗藏心机谋略?!
“太子。”樊於期心里正在恍惚时,一名内侍手托帛书,径直走到姬丹的几案前,他大方却不甚得体的举动中,流露着轻慢之气,“燕国来的。”
“里面讲了什么?”姬丹没有接过,而是询问内侍。
“这……”
内侍略略尴尬,而后讪笑道:“想来是太子家书,咱哪能随便看呢。”说完,又把帛书往姬丹面前送了送。
“燕国来书,你家主人,”姬丹抬起头,目光跨过内侍的头皮,看向樊於期,“哦,秦王已经知道了?”
“这……”内侍再度语塞。
姬丹慢慢展开帛书,慢慢浏览,同时也慢慢说道:“若不知其中内容,日后秦王问起,你不好交差,樊将军也会为难吧。”
“辽东的鹰,可比得过秦地的黑鹰?”樊於期突然问道。
高羽和内侍皆是一凛,只有太子丹,依旧专注于帛书。他的眼皮轻微颤抖,似乎是循着布帛上的字迹游走。
樊於期起身,离开筑琴,走到太子丹面前,深鞠一躬。
之后,他紧紧盯住内侍:“明日,樊於期亲自迎接高羽姑娘,前去蓝田大营。”
“哎……”内侍支吾着,点头不是,摇头更不是,“唉……这事,别您跟我说,别跟我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