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迁耗时费力,队伍仿佛怎么走也走不完。登高眺望,从宗周向雒邑的各条通路上,皆布满滚滚潮流,就像胳膊上凸起的血管,反射出黑蓝色的光。
旷日持久之后,便是戛然而止。昨天还是渐行渐远的车马,今天眼前已是空茫一片。颉姬只觉以往那些时日,似乎如梦一场,又如误会一场,更如笑话一场。
太保家是最后一支从撤出的亲贵并重臣之家。依照既定行程安排,他们先从都城出发,在中条山下的采邑稍作停留和休整后,便要沿着黄河边的驿路,一路向东,直达成周雒邑。
“太保。”一名小臣在姬仲戊夫妻二人乘坐的马车外禀报,“秦公自带亲兵和马队,互送太保东行。”
见太保不语,颉姬便朝车外说了声“知道了”。
没人应答。
但是车外马蹄声踏踏,仍不绝于耳,显然小臣并没有离开。
“还有什么事?”颉姬问道。
“秦公派人来报,说他本人亲自在下一个郊亭等……嗯……”小臣的声音犹犹豫豫。
姬仲戊猛地掀开车窗上的布帘,待到和小臣目光交汇时,他又是面色和顺,语气平静:“说吧。”
“秦公说,”小臣见状,立即回答道,“要亲迎夫人!”
此话一出,颉姬不禁身体一凛,眩晕即刻上头。恰在这时,腰间又是一暖,她分明感受到了手掌的温度。
“去传我的话。”姬仲戊吩咐道,“亲送大恩,本该当面拜谢。只是我另有公务,需暂停原地交待。此刻心意,只得托付夫人,代我送达秦公便好。”
小臣应了一声,随即打马奔去。
“去吧。”他把手收回,“去好好告别。”
颉姬仍旧愣愣坐在,一任手心愈发潮湿和冰冷
“再好的邂逅,将来回忆起来,也会有遗憾,会不忍追忆。但告别就不一样了。好好地告别,将来没有遗憾,回忆起来,心里都是痛快。”姬仲戊说。
颉姬突然想起小穀。她想起太保决定把她送给嬴开那天;她想起他的泰然处之;她想她的欣然接受。
颉姬自认为,太保与小榖的男欢女爱,只是情欲至上而情义凉薄。其实,就在那个时刻,他们一定是想明白了好好告别的意义和方式。
爱是活的。既然是活的,也终究会有死去。爱情和生命一样,临近死亡时刻,怎样死去,才是给怎样永生作出解答。
当小穀站在嬴开面前时,她的爱情,她和太保,他们的爱情,便实现了永生!
目送颉姬上马,奔向远处的郊亭,姬仲戊返回车厢,蜷着身子躺下。
他对车外侍卫吩咐:“我要睡一下。你们也都原地歇着。旁的事情不必过来讲,等夫人回来再叫醒我。”
“我总想常常护着你,可护也护不到,竟是常常送你;我总想离你近一些,可近也近不了啊!我竟是亲手把你越送越远。”嬴开贴近颉姬,伸出双手,又无处安放。
颉姬将他的双手拢在自己掌心:“我听说,完成护送任务之后,你要又去西征戎族。”
嬴开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
“你不要去!”颉姬哽咽,泪水夺眶而出,“我去求天子,不让他再派你去了。你信我……你是信我的吧……我能说服天子。你听我的,你不要去。你可以不去的。”
这下嬴开笑出声了。他稍用力戳戳颉姬眉心,两串泪珠随着手指的力道,从她眼角滑落到下颌。
“你瞎操心。是我自己想去的。就算没有天子指派,我还是一定要去。”嬴开搓搓下巴,歪着头看颉姬,“你最喜欢的那句歌诗,是咋说来着?”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对哦!”嬴开抽出手,大步跳出郊亭,冲到一棵树下,连枝带叶的,折了一节下来。
“拿着!”他把这节树枝塞给颉姬。
“这是什么?”
“管它是什么。这会儿也不在个杨柳季节,你就当它是杨柳依依。”嬴开逗弄着树叶,“等到雨雪霏霏时候,我就回来了。”
“到那个时候,”他底下头,用自己的额头抵住颉姬的额头,“你来接我吧。”
“好。”
“我是说,如果我活着回来,你一定要接我。”
“嬴开,”颉姬扶住他的肩膀,“雨雪霏霏,还要等很长时间呢。我……”
“那也要等我啊。”想来,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克制自己,没想到克制所需之情深,深彻入骨,“咱们还有后半辈子呢。”
“是的,后半辈子。”颉姬又何尝不在克制,“来日方长。”
已过了立冬第三候,说话便要到了小雪节气。自二十四节气成制以来,每一节气都作三等分,即所谓“三候”。
小雪的三候是,一候为虹藏不见,二候为天腾地降,三候闭塞成冬。
颉姬身穿石青色棉麻素袍,站在房门前,向往凝望。
原来,黑夜已经过去了呀——她眼看着天色从黑变白,却仍然没见到光彩;空气又湿又冷,雾气也更重了。算一算节气日道,快要下雪了。
她试探着再度深吸这湿冷的味道,瞬时鼻子被刺激得一酸,眼眶也随之发胀,可是竟没有眼泪了。
昨天,那位秦国将军走后,她便一直站在这里。
唉,倦了。颉姬一边想着,一边将身体歪倒,把半边身体斜靠在门边。
早前听说秦国暂停对戎族战事。秦国特使为此前来雒邑,向天子汇报战况。
与特使进宫同时,一位身着秦式战甲的将军来到太保府邸,声明不见太保,只见夫人就好。
“君上有话留给夫人。”秦将说话时,双手抱拳,挡住脸孔。
“留?这是……”刚刚吸进身体的气息,此刻却梗在喉咙中,怎么也呼不出来,一时间颉姬完全说不出话。
恐惧感清晰而剧烈,像暴风卷着暴雪打在她身上,即刻将她冻僵死在原地。
“他……嬴开……他自己不来……”颉姬勉力说出断断续续的语句,“我是说,嬴开他……自己不能来吗?”
将军轻咳一声,正色道:“被流箭击中头部,君上为国捐躯。”
“夫人,”将军的声音缓和下来,“君上殉国前,留下了话。他说,是留给您的,要我务必亲自把话带到。”
颉姬嘴唇颤抖,喘息中夹杂出一个“哦”字。
“君上原话:‘送我一程’。”
“就是这样了?”颉姬问。
“是。”将军答道,“只有这四个字——送我一程。”
颉姬摇摇头。想把昨天的记忆摇走,想把更远的记忆唤回——
嬴开啊,当日我怎么会说起“来日方长”?现在看来,所谓来日方长,不过是心里对永别作出的妥协和自欺欺人。
嬴开啊,我流了一夜的眼泪,却怎么感觉不到悲伤呢?原来当失去了自己根本失去不起的人时,恐惧会用它的魔爪,掏空人的身体。躯壳都空了,还怎么去悲伤呢。
“前半人生,浮沉起落,多有大事,不胜其数。”姬仲戊站在她身后,也是望着天,“可后半人生,便只有‘生’和‘死’,这两件大事了。”
他轻抚颉姬肩膀:“去送他一程吧。”
颉姬走出门,站在庭院中央。忽然,有数颗小冰晶掉落下来,在她脸上散开。
她摊开手,掌心朝天:“呀,下雪了。”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颉姬听见了歌声,是嬴开的声音,悠远而渺茫,余音不绝又遥不可及。
她情不自禁随着那歌声哼唱: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十二年,(秦襄公)伐戎而至岐,卒。——《史记·秦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