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开将嘴唇贴住颉姬侧面的脖颈,只要微微向旁侧头,就刚好可以将耳朵枕在她的肩膀上。
时间过的真快,颉姬结婚已经七年了。随着眉眼日渐长开,少女脸庞上的饱满质感和圆润线条感逐渐消退,硬朗的线条流露出大方和典雅,清晰的骨相增添了成熟和妩媚。但是她的肩膀和后背,依然如少女般清瘦和紧致,没有一分毫赘肉,也没有一毫松弛。皮肤紧紧贴住骨骼,每当她挺胸拔背时,后背充满了张力,又不会把人硌到。
嬴开还是如往常那样,喜欢伏在她身后。每当她收紧肩胛骨时,就好像一只蝴蝶铺在自己胸口。蝴蝶翅膀一扇一扇,他的心也跟着一跳一跳。
她的腰可真细啊,还是那么细。这么多年,环绕过那么多次,他清楚地知道,她的腰围一点都没有变。只要稍微用力从身后箍住,她的侧腰就会深陷到他的臂弯中。
他一边静静听着颉姬的呼吸声,嘴唇在颉姬脖子和肩膀间反复游走,一边兀自出神。
他们现在身处于河阳之地,属于王畿与虢国交界。再往细里说,这里是太保燕公采邑与虢国交界。再换个角度说,这里也算是颉姬的“地盘”——往北,颉姬是采邑封君的嫡夫人;往南,是颉姬的母国。
从此处顺河向下游东行,可到达成周雒邑;相反,溯河而上,便是宗周镐京。大河两岸,是中条山天险,河阳一侧由太保镇,河阴一侧则由虢国守;大河咽喉,则由二者共同扼住。凭借山河禀赋和信臣亲贵,天子一家便将来自东方和南方的风险阻隔在王朝心腹之地以外。
天下四方皆有底气,可惜天下四方,还有一个西方。先王幽王时,犬戎自西而来,直破镐京。赫赫宗周,转瞬遍地狼藉,满目疮痍。
新王继位已有两年,镐京在修修补补中又过了两年。这一段时间以来,各种修复工程先后停工。人力、物力、财力虚空是真的;天子的心已不在镐京,也是真的。
周王不日即到此地巡幸。天子此番出行,由太保陪同护卫,并邀虢公、晋侯同来。自姬周家族得天下以来,燕、晋、虢一直为历代周王所信赖,三国国君亦彼此亲近。从血亲到姻亲,王室与此三国之间结起亲、情、利、益各个方面的关系网络,相互扶持,共同进退。
这张关系网在此时此地铺开,就算不明说,嬴开也能看出来,周王是要与最亲近的利益集团会商迁都事宜了。
天子和诸侯还在途中,会商尚未开启。颉姬提前到达,只为将相关事宜安排妥帖。她是采邑封君嫡夫人,虢国嫡公主,又与晋国和其他参会诸侯沾亲带故,而她为人又是亦稳重亦机变,无论身份地位还是处事能力。若是必须有人来承担各方往来接洽事宜,则颉姬必然是不二人选。
“你在想什么呢?”嬴开吻了吻她的脖颈,嘴唇上一阵冰凉。他立即扯过盖毯,将二人赤裸的身体裹住。
颉姬翻了几下身体,头向后仰,肩膀一松,将脖子贴在盖毯上。
她眯着眼睛笑了:“明明是你在想什么。怎么倒反过来问我。”
她的眼尾和嘴角之间,仿佛挂了透明丝线。笑的时候,只要眼角上翘,就会牵扯嘴角一起向上,看起来又是妩媚又是淘气,令人也是心动也是心疼。
“热死了!”嬴开猛得坐起身,负气似地撩开身上的盖毯。稍微一想,便扑回到颉姬身上,把她的头蒙进毯子里。
听着颉姬在毯子里咯咯咯地笑声,他质问道:“你们的家事,你们约了自己说去!叫我过来做甚?!我们嬴家可不敢、不能、也不配管你们姬家!”
颉姬从盖毯中钻出来,用额头顶顶嬴开肩膀头:“我让你管,你就得管。这次你管了,你就是我们姬家人了。”
“我听你鬼扯……”嬴开刚一抬起手,颉姬便迅速缩回身体。毯中又是一阵咯咯咯的笑声。
“你听我说,”颉姬钻出来,把头枕在嬴开的大腿上,“天子要迁都去雒邑,这里是必经之地。”
“我知道。”嬴开正正身体,又把她的头扶到更加舒服的位置。他最知道,每次欢愉之后,她总是喜欢这样躺着说话,“这里有太保和你君父南北把守,天子昂扬东进就是喽。他有啥不放心的。还过来看个甚?!兴师动众所用耗费,倒不如留待日后。以后就不要哭穷,穷不是哭出来的,是浪费费出来的。”
颉姬翻个身,用下巴抵住他的大腿:“天子若是不来,我就不能来;我若是不来,就不能喊你来;你若是不来,我怎么办?”
她的下巴小巧而圆滑,一点都不硌人。但是嬴开还是假装夸张地呲了呲牙,戳着她眉心说:“你给我躺好,别闹。更别嘴甜骗我。有事快说。听明白了我才踏实。”
“就是想你了,算‘事’吗?”颉姬笑问道。
“不算!”嬴开哼道,“继续说。”
“没事不能找你吗?”颉姬的笑容黯淡下去。
“不能不能!”嬴开心里升起莫名忧虑,一时间也失去了和她逗趣的耐性。他径自站起,也不顾颉姬还枕在他腿上。
颉姬也是机警,立即伸手拉住嬴开。嬴开身体未稳,被她突然一扯,又跌坐回塌上。
“我有事。我只能求你。”颉姬扑在他的背上。以往每每将身体交给这结实的后背时,她的整个世界都静下来。可此刻她心跳得厉害,以至于胸口都酸痛起来。
“我只相信你。相信你的能力,相信你的情义。”颉姬眼眶热起来。
嬴开转身将她拢进怀里:“说吧。跟我还兜个甚圈子。你有事,我替你办就是。能办我要办,不能办我想辙也办,要我拿命换我也办。”
“要是拿你们老秦族呢?”颉姬一字一顿,也是一字一抖道。
嬴开沉默着,但是他依然箍紧颉姬。他能感觉到她在发抖,也能感觉到她的苦衷,和她的善良。
“作与不作,我都谢谢你。” 颉姬轻轻舔了舔嘴唇,她只觉此刻口干得厉害,“我都对不起你。”
“颉儿,”嬴开抚摸着她的秀发,又把夹在两人身体之间的发丝拨开,“说吧。我一定为你办到。我辜负现在的老秦族几分,往后我就还给老秦族几倍。你信我吧?嗯?”
“嗯。”
“只是,以后你永远永远都不可以再对我说‘谢’和‘对不起’。”
“好。”
听说只不过是要秦人出动马匹和车队护送天子,并转运东迁一应人员和物资,嬴开松了口气,长吁一声,笑道:“颉儿,快把你刚才那个‘请’字也收回去吧。”
“老秦地水里盐卤足实,马壮。”他继续说到,“给你们卖这趟脚力不成问题。”
见颉姬默不作声,他用腿把她缠进身体:“你担心个啥?我说的是真心话。且不说你开口了,我搭上全部身家也干。只说这趟车马功夫,倒是得耗费我秦人不少气力,但绝对伤不了我们的元气。”
“干嘛呢?”他从背后搂住她,手掌从她胸口滑到下巴,又捏捏她的脸蛋,“我嬴开又不会白干,你们也不会让我白干,是吧。说说看,天子准备怎么打赏?”
“列鼎吗……沉……”嬴开自言自语起来,“钟吗……我秦人都不咋会敲那玩意。”
颉姬摇摇头,扳住他的肩膀。嬴开耸肩一笑,冲着她的鼻尖吻去。
“你到底不放心什么?”他咬着她的鼻尖说,“我愿意去。我愿意送你……你要走那么远,我不放心。我想跟着你。”
他再度搂紧她的腰,深沉呼吸,把头埋进她已经干燥而凉爽的胸口。他闭起眼睛,体会身体里的热情重新燃起。
“我管他什么天子不天子,我就要你!你让我干甚你就说。我干!我凭你愿意跟我,我就赌上老秦一辈人!你信不?”嬴开低吼着。
“糊涂啊!”颉姬侧头躲开他的嘴唇,“你有没有想过,天子将都城迁去雒邑之后,岐山以西,尤其王畿这么大一片土地,又是姬家地望所在,天子会把这片土地分给谁?”
“我当然想过!天子自然是要把那里留给……”嬴开突然停下不说。倒不是觉得颉姬明知故问,而是他需要静静想一下。他有些恍惚,原本清晰的思路被她这么一问,怎么变得模糊起来。
会重新分封一个诸侯国吗?显然不会,不是说天子没有这个权力,而是周王室极其重礼法,非功非过非有大事成就,怎得也不能凭空作出一个诸侯。
那么,划给周边其他现存封国吗,比如晋国?晋国领土已经很大,且不说还有没有实力管理岐山以西大片土地,也不说晋国内部已经隐现出内政危机,晋侯、晋侯弟成师和六卿各有集团,彼此之间犄角之势已成,只说凭空增加这么大一片领地,令晋国独自作大作强,也不是天子想看到的情景
封给太保作采邑吗?太保会随天子东迁,其采邑也会随之重新分封在雒邑周边。到那个时候,眼前这片紧邻王畿的采邑尚不知留给谁,怎么还能让他继续管理岐山以西的大片疆土。
难道留给周边的小国,比如自己的姻亲之国丰国?嬴开自己都觉得它们不够格,想来更是难以进入天子的视线。
如果考虑亲密、信任和血缘,由虢国接管,是最具可能性的结果。但嬴开深知,虢国因“亲”而“贵”,却“富”不“强”。多了黄河和中条山的天然地理阻隔,虢国反而难有实力跨越天险继续管理这样大一片土。
剩下的利益集团,便还剩一家,那就是携王和他的后盾西虢。携王是天子胞弟,虽为明说,但已摆出自立为王的架势;西虢公与虢公同宗,两宗向来疏远。由此可见,天子与虢公,携王与西虢公,真乃一对冤家组合。岐山以西一旦空闲出来,权力势必出现真空。到那时,携王与西虢会毫不犹豫占据地利,之后将势力向东延伸,把“二王并立”作实。
可以想见天下将形成“东王”集团和“西王”集团,两个集团争势,集团内部混战。结果,天子东迁不仅失去了意义,还成为诸侯作乱的根源。
以上这些不仅是周天子不能容忍,甚至其他诸侯国也都不能容忍。
那么他嬴开自己呢?他们秦人呢?他们能容忍吗?
“你能想到的国和君,无论是谁接管了这片土地,他们都会成为你秦国向东出的障碍。”
嬴开不得不承认,颉姬这句话,说中了自己心中最深的顾忌。
“把岐山以西留给你。行不行?”颉姬用手指戳住嬴开胸口,瞳孔如冰封一般,冷冽、坚硬,隐隐有光。
“天子凭什么会封给我?”
“就凭我去和天子说!”颉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