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喜二十八年,秦王政二十年,甲戌,公元前227年。
“这是当年送往燕国的聘礼?”嬴政把玩着一只漆盒,“竟然又被你带回来了。”
他突然觉得,这只漆盒比之前变得显眼了。
它常年摆在无且屋中,每次来这里,想必它都曾进入自己的实现视线中,只是还未及走进意识里,就已经从视线中溜走了。今天这是怎么了,明明往常都是一瞥而过,偏偏今天要被它吸引?
嬴政刚想明确地问自己,并思索出明确的答案,结果脑中时而升腾起一团团雾气,飘渺、混沌;时而又想这个漆盒,里面被投入零零碎碎的物事,连缀不出完整的画面。
“我看它那么精致又轻便,就把随身惯用的小物件放进去,连同盒子一起从燕国带来了。”无且说。她望着漆盒,会心一笑,眉梢似弯月,却散发出太阳的光,把嬴政的心烘得暖暖的。
嬴政打开盒盖,往里一看:“空的么?”
“嗯。这一段都没什么可往里放的。”
“毕竟是从家里带来,就算一时没甚实际用处,也要摆在眼前。”嬴政把手搭在无且腰间,“你是想家了。”
“说起来,过些时后真会有你的家事。”嬴政马上又说道。
“你的事情就是我的家事。”无且搓了搓自己腰间的嬴政的手。
“别闹,你又哄我。”笑意明明荡漾在脸上,可嬴政偏要装得口吻严肃些,“我讲的事燕国的事情,都是正经事。”
“刚还说家事,怎么又变成正经事。”无且推开嬴政的手,去几案旁泡茶,“要说家事,我比你晓得,才不要你说;若是正经事,我不该晓得,你不该说。”
“别闹了。”嬴政则愤愤地往坐榻上盘腿一坐:“跟你说不明白了吗?!”
想来过妙龄已久,也早就成了民间所谓“老夫老妻”,但只要二人在一起时,他们二人便总能固守一份纯真和朴素,也总能卸下所有的防备、矜持和刻意迎合。彼此之间的“取悦”,由衷而自然。
“嗯,不闹了。”无且跽坐在对面,把茶水推往他面前推了推,“说吧。”
嬴政将茶水一饮而尽后,说道:“你家国君兄长打算割让燕国督亢之地,以消弭兵事,为燕国求一段太平日子。”
“也好。”无且双手拢住陶壶,看起来是在为手取暖。
“你没有去过督亢之地吧?”无且说,“那里虽然是中原膏腴之地,但也是四战之地;虽然是燕国养命之源,但却不能成为保命之地。政,如果秦国与燕国必有一战,你的大军会放过督亢之地吗?此地割让与否,又有什么意义。”
“我说过要去攻打燕国吗?!”凌厉的气息冻住了每一个字,这让嬴政的话语听起来坚硬又冰冷,“我就是个暴虐嗜杀的热血武夫,我就不懂得经略治邦,是吧?!”
“我错了。”无且把一只胳膊搭在嬴政肩上,安抚道,“以往都是‘以血换土’,这次是‘以土换血’。终于不用打仗了,我替你高兴,提秦国,也替燕国高兴。毕竟是母国,我只盼你把督亢之地治理好,民生如常就是了。”
“哼。”嬴政呲出一声冷笑,“姐姐以为燕国人都如你这般心宽吗?”
“我常想,咱们生得虽贵,然而在内只重嫡庶贵贱,在外只重谁主沉浮。可是国野俗人们,他们在乎的,就是过日子。至于日子在哪国治下,让他们能把日子过下去的国君是谁,恐怕没那么重要。”无且很认真地解释道。
见嬴政若有所思,无且揉着他的胃部笑道:“跟着燕王挨打,还是跟着秦王吃饭,这可不止是‘心’的问题喏。”
“算了算了。说你们燕国特使的事情呢,又扯远了。” 嬴政也揉揉她的手,“此次特使荆轲,名字陌生的很。去燕国和各国问了,既不是名士,也不是贵族。姐姐可知道这人?”
无且摇摇头。
“还有一名副使,名叫秦舞阳。”见无且愣着,眼中一片空茫,嬴政有些心疼,“离开久了,无怪你不知国中变化。是我不该这样问。”
“等荆轲和秦舞阳到了,你也有一起见见吧。”他起身走,再次走到漆盒前,“我找些东西,来把它装满。”
嬴政到底还是没弄明白,为什么今天自己会这样在意这只盒子。他回头望向无且,她垂手坐着,笑容似乎没有以往那样自然,那样让他舒服,让他放心了。
“走了。你不用起来。”他离开时,再次转身看她。他突然想知道,背对着自己时,无且是什么样子。
政,你没听懂吗?得督亢之地有何意义?为什么是名不见经传的荆轲,为什么还有舞阳?政,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安排,但我害怕将要发生的事情;舞阳,到底怎么了?这么多年你杳无音信,你到底怎么了?无且心乱如麻,直到再也看不见嬴政的背影,她才松懈下来,软软地坐回榻上。
咸阳。秦王宫门外。侍卫大略检查了一只木盒后,将其还给秦舞阳。与此同时,荆轲也递过自己手持的木盒。侍卫摆摆手,示意不必检查。
“唉,樊将军啊。这又何苦呢。”侍卫叹道。他早已接到通知,今日燕国特使拜见秦王,将携带分别装有督亢地图以及逃亡燕国的秦国将军樊於期人头的木盒上殿。既然秦舞阳所持为督亢地图,荆轲所持自何物,也就不言自明了。
“秦法严明。不给长官添麻烦才好。”话虽这样说,荆轲却已将木盒揽回怀中。
此时,有声音传来。由远及近,愈发清晰:“有请燕国特使荆轲、副使秦舞阳上殿。”
余音未尽,一名内侍已到达宫门口,引导两人前往觐见。
“两位特使请跟我来。”内侍深深一揖,“大王已在殿内等候。”
“哦。”他突然又道,“大王说了,待议事完毕,即让夏夫人也来见过二位。母国来使,夫人可惦念多时了呢。”
“夏夫人?”荆轲一时恍惚。
“啧,贵国国君的亲妹妹啊!”内侍环看周围侍卫后,放低声音,“你们的大公主可不止是得宠,而且是专宠呢。有夏夫人等在旁边,可真是特使的底气。”
荆轲对此没有太多兴致,淡淡“嗯”了一声,迈步走了。
秦舞阳却愣在原地,不能行动,仿佛一口硕大的铜钟从天而降,正正罩住身体。刺眼的金光袭来,转瞬又一片漆黑。
内侍的声音,就像木槌敲打铜钟。韵律过后,回声在头顶环绕,久久不能散去。他只觉头皮又麻又涨,身体不由得晃动,双手也在发抖。
“副使这是……”见秦舞阳形色不好,内侍立即吩咐刚才那名侍卫,“快把副使手里的东西接过来。”
秦舞阳并不抗拒,任由侍卫拿走了盛放督亢地图的木盒。
“一路风雨,山高水远,想来两位特使辛苦得很呐。”内侍一边说,一边快步赶到荆轲身后。
荆轲停下脚步,略略后退,与内侍并肩,在他耳边小声耳语:“副使从辽东来,一介乡野蛮人,哪见过咸阳宫这种气派和阵仗。他这般模样,累是累不出来,我看倒是吓出来的。”
“哦……哎哟……”听荆轲这样说,内侍反而尴尬了。
秦舞阳依旧痴痴地,一任身体颤抖。他抬头看着天空。今天是阴天,没有太阳,真冷。
他再望向宫殿。那里一定更冷。不过没关系,反正是最后一次进去,最后一次见到秦王,最后一次见到她了。
“副使,咱们得快些走了。”侍卫低声催促秦舞阳。
到达咸阳宫基台下,侍卫便不再向前。依照秦律,如他这般带刀披甲的武官,是不能走进正殿的。他将木匣交还给秦舞阳,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随着台阶向上升起,升到正殿门前。
殿门就像张开的巨口,里面只有无尽的黑暗。两位特使继续向前,随后便被黑洞吸入,再看不见踪影了。
秦舞阳,辽东……
辽东,秦舞阳……
侍卫心头浮起模糊的记忆,有些熟悉,有些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