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宝芝下午睡了一觉,醒来找出她买的藏蓝色布料,想动手给自己做条裤子。小地方的供销社除了内衣并没有成衣卖,要穿新衣服得自己做,或者请人做。林宝芝现在身上唯一一件合身的裤子是林老太做棉衣时顺便给她做的,轮换不过来,怎么地也得再做一条。
她向来喜欢自力更生,不爱麻烦别人,之前已反复拆解缝合过几乎不能穿的旧裤子,心里有了点把握,这次她打算直接用新布料,尺码也不用现量,照着林老太给她做的裤子尺码做大差不差。
刚慢条斯理地裁好了布片,一针没动,王小英找上门来了。
“大嫂,你怎么来了?”林宝芝请她进屋,给她倒了碗热水暖暖手。
王小英把热水捧在手里,囫囵地喝了口,急切地说:“宝芝,外头传言说你勾引那郑家大房的儿子郑富强,想硬嫁进他们家,嫂子一听感觉不太对,连忙来找你说说。”
上午清理完雪,还需要等雪化一化,至少明儿才能上工,没事干,王小英便拿着点布料到相熟的人家坐坐,唠唠嗑顺便做做衣服,不料听到了另一个过来唠嗑的住郑家隔壁的王嫂子当笑话一样说起了这事,对方还问王小英知道吗?
王小英当场说这事肯定是谣言,专门为败坏她小姑子的名声的。
那郑家的大儿子一脸麻子长相磕碜不说,人品也不咋地的,眼睛没个正经,成天爱盯着大姑娘小媳妇的胸脯、屁股看,干起活来经常偷奸耍滑。也因为这样,他家条件不赖,但20好几了,愣是没娶到媳妇。
当然要真想娶也不是娶不着,条件差一点的姑娘没得挑可能会嫁。但偏他娘是出了名的铁公鸡,找媒婆给郑富强说的都是十里八乡出了名能干的好姑娘,却只愿意给几块钱彩礼。别人也不是缺心眼,怎么可能愿意把女儿嫁过去?就这样郑富强都26了,还是没个媳妇。
王小英觉得林宝芝这般厉害又聪明的人,就是脑子被狗吃了,也不会看上郑富强。她反驳了王嫂子几句,王嫂子差点急了眼,言之凿凿地说是郑家人亲自对她说的,说林宝芝看上他家的房子了,不想租,想让他家当彩礼送给她。
王小英觉得不可能,想着是郑家人不怀好心,也顾不上做衣服了,急匆匆地来找了林宝芝,这不,她连做衣服的布料都一起带过来了。
林宝芝听王小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脸色不变,眼神冷了许多,道:“谢谢你,大嫂,这确实是谣言。我到昨天之前都不认识郑富强,昨天傍晚我从外面回来,他拦住了我,说要和我处对象,我拒绝了,他想必是在报复我。”
“哎,那怎么办啊?”王小英有点慌乱,向来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都未必辟得掉,何况,这谣言对林宝芝的声誉影响太坏了,就算最后能辟掉,一些有讲究的人家,估计是看不上林宝芝了,以后她想要找个好婆家,难。
王小英现在是很愿意交好林宝芝的,人多大方啊,又是用很多肉请客,又是花钱买她的蔬菜,她希望她好,以后能帮衬帮衬她家。
林宝芝不知她还想到了找婆家的事上,刚想说不用担心,房门再一次被敲响了。
这次来的是杨爱荷,同样是为了谣言这事。
林宝芝心里挺暖的,她虽然不爱吃亏,可也愿意记别人的好,说:“大嫂,三嫂,你们别替我担心,妇女主任肯定愿意管乱传谣的事,我去找她。”
“哦,对,这事就该找孙主任,我陪你去。”王小英瞬间精神起来,她就爱凑热闹。
“我也一起跟着去。”杨爱荷说,“孙主任为人热心正直,肯定会帮你出头。”
林宝芝戴上帽子,手套,围上了俞洲平送她很暖和的羊毛围巾,关了门,领着她俩去了大队委。
孙主任这会没去家访,正好在办公室,林宝芝把事情和她一说,她立马竖起眉毛,怒道:“走,我带你们去和他对质,让他把谣言澄清。”
最近她刚去公社开了会,因为不少大队存在因恶意传谣逼死妇女的事,公社领导再三交代她们这些妇女主任,要重视对妇女不友善不尊重的传谣事件,孙主任先前还想着从哪里入手展开工作,这就有人撞枪口来了,挺好。
她一马当先走在前面,到郑家后,气势汹汹地敲响了他家的门。
开门的人是郑富强他娘,她看到孙主任愣了一下,又看到跟在她身后的林宝芝等人,想到了什么,脸僵了一下,又快速地笑了起来:“孙主任,您今天怎么有空上我家来坐?不巧我家柴火告急,今没烧炕,屋子里冷,您看,要不下次再来?”
孙主任冷哼了声,也不和她兜圈子,开门见山道:“谁有空上你家坐?你家郑富强在不在家?他传谣林宝芝私底下勾引他,想引诱他犯错嫁给他,让他出来对质澄清。”
郑老娘装作不知道有这回事的样子,委屈道:“孙主任,我家富强品性好,人又胆小,不可能做出这等事,肯定是谁故意嫁祸给他。”看向林宝芝,“宝芝啊,你租了我家的房子,也算是和我家交好,我家富强干嘛要和你过不去?”
林宝芝嗤笑一声,“我又不是你们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和我过不去。”她语气一转,“听说有的人家祖脉相传,就爱干缺德事,不干就心痒痒,睡觉都睡不安稳,这种瘾症可得当心了,说不定下一回就把自己干到了监狱里。”
“你胡说什么?我家从不干缺德事,你才干缺德事。”郑老娘拉了下脸。
林宝芝似笑非笑地斜她一眼:“我有指名道姓是你家吗?这么快你自己就对位入座,很难不让人怀疑。”
“你……”郑老娘气得结巴起来,好一会,她抱怨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随口就污蔑人,我真后悔把房子租给你了。”
“我不和你废话,让你儿子出来,不出来,我就当他默认了造谣的事。”林宝芝面色平静,笑了下,淡淡道:“忘了提醒你,造谣是犯法的。”
孙主任闻言暗暗看了眼林宝芝,她其实不大知道犯不犯法,但此时她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说,对着郑老娘厉声道:“对,造谣是犯法的,你们既然默认了,也不想澄清,回头我和宝芝去一趟派出所好了。”
早已在房间里听了许久的郑富强此时急忙走出来,否认道:“我没有造谣,不关我的事。”
林宝芝看向王小英,王小英意会,她也不怂,直接站出来道:“我听隔壁王嫂子说是你家人和她说的,不是你造谣,就是你家人。”她还挺机敏,做势要往隔壁走,“我现在去找王嫂子过来。”
那个和王嫂子说的人便是郑老娘,她心道不好,忙喊王小英回来:“文富他娘,你回来,我就是随便和王妹子闲聊两句,哪知道她理解错我的意思了,我当时是说宝芝这人挺好,让我家富强去接触接触。”
孙主任冷笑,当她是傻子吗?满嘴谎话,前后不一,她开口要求道:“文富他娘,我烦请你去帮我请王嫂子过来,我倒要看看到底是王嫂子理解错了,还是有人想诡辩。”
王小英哎了声,真走了。
郑老娘这会有点怂了,脑子快速地转着,然而没等她想到一会要怎么推脱责任,又听林宝芝道:“孙主任,我看也不必对质了,反正事情已经很明了,我直接去报案好了。”
“行,我们这就走。”孙主任很配合。
“等等。”郑富强先沉不住气,传谣的事是他和郑老娘一起商量出来的,想毁了林宝芝的名声,到时候,林宝芝无处可去,只能求着嫁给他,他就有机会报昨天的仇了。
可他没想到林宝芝居然想到要去报警,报警的话,郑老娘被抓,他难道能幸免吗?不如把谣言当成确有其事对待来得好办,把林宝芝彻底毁了。
他下了决心,便大声道:“这不是谣言,是真有其事,我昨天傍晚下工前偶遇了林宝芝,她说想嫁给我,我不喜欢她,直接开口拒绝,她不肯接受,然后就搔首弄姿地勾引我。”
郑富强好似不忍回想那恶心的场景,憋屈道:“我转身就想走,可她拉住了我,大力地想把我往她屋子拽,我用了很大的劲,才挣脱开来。”
眼神转向妇女主任,“孙主任,她这种不要脸、勾引好男人的破鞋,是不是应该拉去批斗?”
郑老娘怔愣一下下,尖声声援儿子,“对,这种不三不四的贱人就该拉去批斗,不能让她败坏我们清水大队的名声。”
孙主任不信他们半句鬼话,问:“郑富强,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林宝芝勾引你?”
“那会大多数人没有下工,我拿不出证据。”郑富强梗着脖子装正义,“如果不是真有其事,我为什么要污蔑她?她说彩礼也不要多,就想要我家那房子,说她喜欢我家那房子。”
孙主任没处理过这样的事,一时不知该怎么继续问话,歉意地看向林宝芝,林宝芝不紧不慢道:“郑富强,容我郑重提醒你一声,污蔑诽谤也是犯罪行为,你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现在普法做得很差,林宝芝之所以懂一点,是昨天去照相馆兼复印社复印破本子时,看到的一本法律书籍。书籍很小很破,埋在一堆废纸下,林宝芝无意抽了出来,看了个大概。
看郑富强吓得有些说不出话,林宝芝接着道:“你说我拉住了你,请问,我拉住的是你的哪只手,手具体的地方是哪里,我又是用哪只手拉的,你又是如何挣脱的,在哪里挣脱……”
林宝芝一连串问题砸下去,砸得郑富强晕头转向,他支支吾吾道:“你拉住了我的右手,不对,是左手,手臂那里,用的是哪只手?哪只手呢……啊啊啊~”他突然大叫一声,双手抱住自己脑袋,“我记不得了,什么也记不得了。”
就这心理素质,也想干坏事?林宝芝缓缓扫了一圈周围不知何时聚集着的许多看热闹的人,冷淡的眼神转回有些崩溃的郑富强身上,掷地有声:“你不是不记得,而是无中生有,郑富强,你在污蔑我,等着坐牢吧。”
“我不想坐牢,我不要坐牢。”昨天那种差点被林宝芝废了的巨大恐惧再次攫住郑富强,他受不了地跪了下来,“姑奶奶,求求你,再饶我一回,我不敢了。”
其他郑家人也走出来了,他们此刻看林宝芝的眼神又怕又怒,但一个个都不敢跟她硬碰,这么厉害的人,真不是他们能应付得了的,比妇女主任可怕得多。郑老爹甚至不敢扶起儿子,低声下气地给他求情:“宝芝,看在我租你房子的份上,求你放过我家富强一次,他不懂事,我回头揍他,死命地揍。”
郑老娘这会也慌得两腿发软,靠扶着门框才没有瘫在地上,她鼻涕眼泪一条一条落下,狼狈地哀求:“宝芝,你饶了富强和婶子一次,我保证把房子租给你,住到你不想住为止。”
孙主任早闻林宝芝的大名,只是一直持怀疑的态度,这次是真切感受到她的厉害了,看林宝芝的眼神既欣赏,又有些被一个小姑娘比下去的不甘,总之很复杂。她想着她这趟过来,除了凑个人头数,其实没帮上什么忙,暗中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只等林宝芝自己决定要怎么惩罚这些人。
怎么惩罚?当然还是让他们赔钱最划算,因为现在不单是普法做得不到位,执法更是不必多说,连法院都没恢复正常的运转。更何况他们是在小地方,就算报警,警察很大可能也是支持私了。
林宝芝三番两次提报警,目的只是为了威慑。她抬起眼皮看过去,用和善的语气道:“这次的事,对我的名誉造成了很大的损失,你们需要负责澄清,要是我之后再从别人嘴里听到一句相关的谣言,那不好意思了,我只能累一下腿跑趟公安局了。”
“你放心,我们一定澄清,一定澄清。”郑家人一致回答。
林宝芝很随意地点头,又漫不经心道:“哦,我精神受到了很大的惊吓,需要一点精神补偿费,也不多要,就免了我接下来11个月的房租吧。”她抬起点下巴,声音如春风般温柔,听起来却让人浑身发冷,“你们能接受吗?”
郑老娘不想接受,每个月1.5元,11个月就是16.5元,这是要她老命啊,她给儿子娶媳妇都不愿掏这么多彩礼呢。
只是这事由不得她,郑老爹做主应下了,“能接受,能接受。”嘴角硬挤出一抹很乐意的微笑,“这是我们应该给你的补偿。”
“口说无凭,写张字据吧。”林宝芝轻抬眉头。
郑老爹那点侥幸想以后找机会反悔的心瞬间凉了,他拉起了还是崩溃状态的儿子,进了屋,没一会,拿出了一张字据。
林宝芝确认没问题,折叠起来收好,转头对孙主任道:“孙主任,他们和我的恩怨算协商了结了,但他们肆意制造传播谣言,带坏了村里的风气,您这边看着办吧。”
孙主任精神一震,脑子转过弯来,对啊,这件事不仅是林宝芝的事,也是村里的事,她完全可以针对着再惩戒一番,让村里人以儆效尤。
对林宝芝笑了下,她重新绷紧脸皮,看向正要关门的郑家人。
郑家人和围观的众人心里一阵红红火火恍恍惚惚,还可以这样?双重惩戒吗?
被王小英喊过来的王嫂子来了后发现无用武之地,索性就在旁边围观了,恍惚的同时后背发凉,她紧张地问王小英:“文富他娘,你说,宝芝会不会也来找我算账?”严格算下来,她也算传谣的一份子,她这人爱听八卦爱说八卦,从郑老娘故意和她透漏后,她好像至少有和10个人说过这事了。
她现在是超级后悔,早知道林宝芝这般厉害,就算她自己把嘴缝上,她也不敢往外传一个字啊——自己惩戒一次不满足,还能唆使妇女主任再一次惩戒,这是什么魔鬼?
王小英现在对林宝芝的崇拜简直如滔滔黄河水连绵不绝,彷如是自己大出风头般激动不已,眼神亮如火烛,故作严肃地对王嫂子道:“王嫂子,宝芝是个讲理的人,你不知情,她应该不会怪你,我一会也给你说两句好话。但你下次谨记,辨不出真假的事,可别嘴巴没门往外乱说。”
王嫂子立马感激道:“文富他娘,那嫂子先谢过你了。”做了个嘴巴上拉链的动作,“嫂子以后绝对不会再犯。”
杨爱荷那边,不少人也问了类似的话,一个个都央求她给说两句好话,林宝芝太恐怖了,害怕啊。
乡下人没啥娱乐,聊天都是些家长里短,无意有意间说点谣言再正常不过,那些辟谣的人费尽口舌也只辟了个七七八八,一肚子委屈只能自己往下咽。几乎从来没听过,哪个人辟谣能像林宝芝这样辟得一干二净的,辟得人人心里发怂,懊悔自己多说了两句,生怕林宝芝回头算账。
了不得啊,许多人包括很多大老爷们心里感慨着,并真真切切地把林宝芝划入了绝对不能得罪的人员名单中。
李队长这次有暗中过来围观,他总算见识到了索要“精神赔偿费”的过程,心里同样恍惚,忍不住想要是林宝芝是个男儿,他退下来后愿意举荐她当大队长。这般靠谱厉害,整个清水大队的男儿中,挑不出一个能与之媲美的。可惜啊,非男儿身,他叹了口气。
林老太和林老爷子听说林宝芝出事就急忙赶了过来,不过到底来晚了,只看到了个尾巴,周围人不断地向他们夸林宝芝,说他们生了个好生了不得的女儿。林老太僵硬地笑着,林老爷子表情也透着点不自在。这么了不得的女儿,是他们生的,但不是他们教养出来的,和他们也不亲,夸得越猛,只衬托出他们越失败。
林淑慧也跟在两老后边来了,只是来了一小会听到全是夸林宝芝的就受不了地离开,林宝芝只是上了初一,为什么懂这么多,为什么这么厉害,没有人觉得不正常吗?林淑慧心里又是嫉妒,又是愤恨,发泄似地狠狠踢了一脚路边的雪堆,不料鞋子全陷了进去,拔出脚时鞋子没跟着出来。
她不得不单脚支地弯腰撅屁股去捞鞋子,样子很滑稽,好不容易把鞋子捞出来了,她身子却失去平衡,一个屁股墩坐在了化雪脏兮兮的地上。林淑慧懵逼了两秒,崩溃似的啊啊啊啊啊乱叫起来,样子看起来又狰狞又疯。
“哦,不发疯的话确实挺漂亮的。”不远处一个高大挺拔的年轻男人对身边那个矮一点但更俊秀点的男人淡淡道。
俊秀点的男人是莫振中,前两天他去公社走亲戚时意外捡到了林淑慧的手帕,林淑慧回头看向他,眉如远黛,秋水剪瞳,面如桃花,只一眼,他就不可自拔地迷上她。随后,林淑慧羞涩又大方地向他表示了感激,他趁机问了她名字和地址,如不是林淑慧表示她娘亲在另一边等着她,他一定会请她去饭店吃饭。
回到家后,他满脑子都是林淑慧的身影,说是朝思暮想也不为过。实在是忍耐不住相思之苦,又恰逢昨夜下了大雪,于是,他游说好朋友秦然陪他过来一趟找人,顺便看看乡下的雪景。
一路辛苦花大价钱找牛车送到了村里,莫振中正想找个人问问路,就看到了林淑慧从另一条道走了出来。
她穿着那天初见时穿的蓝色碎花袄子,围着毛线织的白色大围巾,头发松松地扎着,站在大片大片的雪中,美如一幅画。他高兴地向秦然介绍就是这个姑娘,并带着炫耀的语气问,是不是很漂亮?
秦然没来得及回答,然后就是林淑慧骂骂咧咧踢雪,鞋陷入雪中,她撅屁股拔鞋子,接着发疯的过程。
莫振中尴尬得语言系统混乱,许久吐出一句话:“她那天不是这样的。”
秦然不屑地哦了声,问:“你还要去找她吗?”
莫振中看向林淑慧,她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还在持续发疯,抓着鞋子用力地捶地,他那句“来都来了,总不能就这样回去”怎么都说不出口,讷讷道:“不了,先回去吧。”
就是这时,林淑慧忽然有感地看向这边,和莫振中目光对上,两人面面相觑,空气突然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