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顿沉默无比的晚饭。饭后,林宝芝说:“爹,娘,我想搬出去住。”
她这想法不算是临时起意,前两天她就在思考,概因同无法交心亲近的人生活在一间屋子,睡同一个炕,没有任何隐私,林宝芝真心不舒服。她想生活得更自在一点,她手头上有钱,有想做的事。只不过当时没有条件,而现在,条件基本上足了。
一、她手头上有过了明路的10块钱,10块钱在很多人眼里能支撑起她过好长一段时间的独立生活,两老不能用没有钱这个理由来拒绝她。
二、因逼婚的事,两老可能会认为她心里对他们有怨恨,提搬出去住是顺理成章的事,不会觉得突兀。
三、现在几个人这样相对无言尴尬的相处着,谁都难受,分开住对大家都好。
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找到能住的房子了。
说来也巧,今天傍晚她割草回来的途中,留意到和神牛山挨得最近的村西边上,有一间看起来蛮大的破屋子,周围荒草丛生,没有人住。
她努力挖掘原身的记忆,只挖出了一点点信息,好像说是许多年前里面死过人,至于死过什么人,怎么死的,原身那会才8、9岁的年纪,并不是很清楚。
刚好那会她旁边经过一个岁数有点大的大婶,林宝芝顺便找她打听了一下。
林家中午的事已经差不多传遍整个村子,且无一不把林宝芝传得很神,说她思想先进,时刻向党看齐,谨遵领导教诲,能文能武,一下子就把几个恶人吓得屁股尿流,哦,对了,恶人为了谢罪,还哭着求着让她收下了一笔钱。这个大婶便是听了传言又信了传言的人,因此,对林宝芝无比的友好,把这老房子的事滔滔不绝地讲给了她听。
是说原来清水村有户姓郑的地主,地主人好,从不苛待佃农,村里人有难时,他还不吝啬地出钱出粮帮忙,整个村几乎没有哪户人家没受过他的恩惠的。
大概是10年前,全国不能有地主了,他家就出事了。村民们念着旧情,本来只想剥夺去他的家产,没打算对他家的人做什么。可是,有不安好心的人去上头举报,说什么地主以前和鬼子勾结欺压过百姓,然后,地主家的男人就都被拉去批斗了,只留下了地主那年轻的儿媳妇和一个孙女。
其实勾结鬼子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事,反而是郑地主和鬼子几番周旋,从鬼子手里保下了村子。但是,上头要抓人,村民们也没辙。
这破房子曾经是郑地主家放杂物的老房子,也是他家仅留的房产,那幸存的母女就住这里,后来传来消息,说那些被拉走的男人在批斗过程中身心受不了,全去了。那小媳妇一个弱女子,娘家好像也没了,拉扯着一个几岁大的孩子,扛不住打击,在一个夜里带着孩子投河追随男人们去了。
房子被郑地主家的近亲也就是他的堂弟家继承了,不过,那家人只短暂搬里头住了几天就没住了,之后房子荒废了下来。
林宝芝问了句为什么不继续住,大婶没明说,只说是因为有人亏心事做多了,怕半夜鬼敲门。林宝芝便懂了,想必当初举报地主家的人多半是他这个堂弟。清水村有几户姓郑的人,林宝芝不用脑子想,也能猜到生活过得最好的那户郑姓人应该就是这个堂弟,这个破房子现在的主人。
没人会无缘无故去做讨嫌的事,他家肯定在举报中得了益。人啊,本性就是自私自利,林宝芝不讨厌自私自利,但讨厌靠伤害他人来得利的那种自私自利。
得知了破房子的故事,林宝芝当时就有个想法,花钱把房子租过来自己住。反正房子荒废了也是荒废,能用它换一点钱,林宝芝觉得它的主人家没有拒绝的理由。
林老爷子和林老太愣了好半晌,才从林宝芝话里的震撼中回过神,林老爷子清了一下嗓子,先开了口:“你这孩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活了那么大岁数,半只脚踏入棺材的人了,从来就没有见过未婚的姑娘搬出去自己住,他用老眼紧盯着女儿,想从她脸上看出她是怎么想的,可是无果,林宝芝神色平静,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爹,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林宝芝目光坚定地和林老爷子对视,“我目前手头上有10块钱,来源你是知道的,恕我不能上交给你们。它可以支撑我独立生活一阵子,我以后也会去上工挣工分,你放心,我肯定能养活自己。”
林老爷子苦笑,他从女儿眼里看到了清醒和决心,就是他不同意,他知道她也一定会去做这件事,并做成这件事,他很莫名地有这种感觉。
他无奈地问了下一个问题:“你打算住哪里?”
“我想向郑家租他村西那间老房子住,就靠近山脚下那间。”林宝芝眼底多了点轻松之色,林老爷子是可以沟通商量的人,这样挺好,不用撕破脸面了。除非逼不得已,林宝芝不太想走到决裂那一步,两老虽然偏心林淑慧,但心地不坏,对她这个女儿是疼爱的,只不过有限而已。
当然,也有很多想补偿的心,只是她不想要,她灵魂不是他们的亲女儿,她不稀罕。
“那怎么能行?那屋子不吉利。”林老太不等老伴说话,抢过了话头,湿着眼眶说:“娘知道自己做错了,亏欠你许多,我以后会补偿你的。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搬出去住出了事怎么办?”
林宝芝暗中叹了口气,有些话她其实不太想挑明,可好像不说破也不行,她道:“娘,你说你做错了,那我问你,下次如果遇到同样的事,需要在我和林淑慧之间做出抉择,你难道就会选林淑慧吗?”
“我……”林老太徒然地张着嘴,很多话卡在喉咙里,就是吐不出来。真有下一回,她难道真的会选林淑慧,舍弃林淑慧吗?她好像给不出肯定的答案。
林宝芝很轻地笑了,说:“你看,你说你错了,可你也改不过来,那么,你想怎么补偿我呢?”林淑慧的自私,又不是在这次逼婚中才显现出来,只是林老太选择性忘记罢了。当疼爱一个人成为了习惯,哪怕那个人不值得,爱也很难收回来的,兴许会这样持续一辈子。
“为什么会遇到下一次呢,你不是能解决吗?”林老太终讷讷地挤出了一句话。
林宝芝敛起笑容,用很淡然的眼神看着她,“娘,我能自己解决,所以我就活该被推出去吗?”
“老太婆,你别说了。”林老爷子先一步制止林老太再说话,他怕再说下去,最后的一点脸皮也要被剥下来了。
他要了一辈子的脸,在这几天里,几乎全掉光光,现在出去,哪家不是议论他们两口子眼瞎心偏的,害臊啊!
他忍不住往不作声的林淑慧那里瞟了一眼,这个享尽他们宠爱的人,以后真能回报一两分吗?林老爷子没有信心,他最后把目光转回林宝芝身上,问道:“搬出去住,晚上可能会遇到危险,也可能引起一些难听的风言风语,这些你有想过吗?”
林宝芝点头,“我相信我能应付得了。”
林老爷子呼出一口气,他相信林宝芝说到做到。只因他这个女儿着实了不得,几句话就解决了他没办法解决的事,比他想象中更了不得,先前只有自家人知道,现在一个村都知道了,他其实是很自豪的。那些村民在嘲讽他眼瞎时,不乏会说上几句酸溜溜的话,他们是在嫉妒他啊。
他以为还有很多机会和这个女儿培养感情,弥补亏欠,挽回离心,可原来太迟了,寒了的心就是寒了,不打算给予捂热的机会。
像先前分家,林老爷子觉得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趁那些抱怨和不满未完全爆发前分家,对谁都好——他私底下好几次听到儿媳妇和他儿子抱怨,说他们两老用一家资源供养着小姑子,做得相当不地道。现在,他也觉得自己做出的决定是对的,只是这个决定让他很难受,他听到自己声音苍老中带着惆怅:“那好,我明天去帮你说房子的事。”
租房子就交给他这个老父亲吧,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林老太听到这句话,手从膝盖上滑落,老泪横流,她终于还是失去了这个女儿。
林宝芝站起来,走到炕前空地上,郑重地给两老鞠了一个躬,“爹,娘,谢谢你们。”她挺直腰,给了他们一个承诺,“几位哥哥每年给5块钱你们养老,我也会给的。”
那边林淑慧暗中不停地嗤笑,林宝芝能把自己养活就不错了,5块钱,她给得起吗?不过,林宝芝搬出去也好,搬出去以后二老的东西就全归她了,她长得这么好看,一定能想到办法得到俞洲平的心的,一定可以。
一夜无话。隔天上午,林宝芝正常背着背篓去外面割草。中午吃过饭,林老爷子上郑家说房子的事,林宝芝的租金预算是一个月1-2块钱,她把钱交给老爷子,老爷子不肯收,只说最后为她做点事。林老太依旧没去上工,她顶着哭肿的双眼坐在窗边,飞快地穿着针线加紧给她做棉衣——先前缝好了大半,只差一只袖子未完成。
没多久,林老爷子回来了,带回了一张房子的租契书,这是林宝芝特意交代他要的,为了预防以后对方反悔或者无故涨价。上头暂定的租期是一年,每个月租金1.5块,按月付。林宝芝仔细看了一下契书,她以为契书上租赁人写的会是林老爷子的名字,没想到写的是她的名字,感激地同林老爷子笑了笑。
把租赁书收好,她也不等晚上了,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东西实在少得可怜,连同铺盖,堪堪装满一个蛇皮袋。
林老太放下针线,期期艾艾地问:“晚上再搬不行吗?”至少可以再一起待一段时间,一起吃个晚饭。
林宝芝说:“娘,趁现在光线好,我过去看看房子要怎么收拾。”顺便把缺的东西记上,正好后天和俞洲平去供销社时,一齐买回来。
“我陪你一同去。”林老太说着,去拿打扫的工具,林宝芝没有拒绝她的好意,最后出门的时候,林老爷子也默默地跟上了。
走到院子,迎面杨爱荷好奇地问了一句:“爹,娘,宝芝,你们干什么去?”又是蛇皮袋,又是扫帚抹布水桶什么的。
这是藏不住的事,等她住进去,估计村里还要有一番议论,林宝芝干脆大方地坦言,“三嫂,我打算搬出去住,现在过去收拾一下房子。”
杨爱荷惊得手中才刷干净的碗差点掉到地上,她及时稳住,忍不住惊呼出声:“你要搬出去住?”
林宝芝平静地点头。
没一会,王小英等人闻声而来,甚至黄翠花也走出了东厢房挨着门口往这边看,她自从逼婚后,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没走出过屋子,连工也不去上了。眼睛无神,脸色暗黄,头发乱糟糟的,衣服没穿齐整,整个人看起来又邋遢又憔悴,可没人同情她。
王小英想到那天她不愿凑钱,懊悔得不行,早知道林宝芝那么厉害,三两句话就能把事情解决,在林老爷子看过来时,她怎么也应该开口说凑个八块十块的,让林宝芝记她一分好。哎,说不准以后需要靠这丫头照拂。她不知不觉中已经不用这时代女人的刻板印象来衡量林宝芝,厉害的人是不分男女的。
她扬着讨好人的笑脸,走过来问:“宝芝啊,你是要搬去哪里?”直接略过了为什么要搬出去住这个问题,反正林宝芝人厉害主意又正,她的决定必然是有道理的。
林宝芝说:“村西郑家那个老房子。”
“那房子不吉利……”“利”字被王小英及时捂住嘴吞了回去,林宝芝都决定要搬了,她可不能说衰话,讪讪地改口:“那房子挺好的。”
人是投河死的,不是死在屋里,林宝芝不觉得这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就是直接死在屋子里,她也不怕,她没干过迫害人的亏心事。再说人死了就是死了,灵魂伴随身体一起消亡,不存在独立残存于世的情况,除非像她这样,转移到另一具身体里,那时候也是活人了,不是什么阴魂。
这个世界,是没有鬼的,一切玄乎事,都是人为闹出来的。
林宝芝笑笑,说:“大嫂,我先走了。”
杨爱荷这时俨然镇静了下来,她道:“离上工还有些时间,我也一起过去看看好了。”她把碗放回屋子,手上拿着扫帚和抹布出来。
王小英看了看她,不甘落后道:“我也去。”从未见过未出嫁女搬出去自己住的,这算村里的头一份,敢做他人不敢做的事,还做成了,足以说明林宝芝有魄力有能力,她王小英傻了才会错过这次献殷勤的机会。
林文俊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走到林宝芝前面,指着她手里的蛇皮袋,不太自在地笑笑,说:“姐……姑姑,我帮你拎东西。”
林宝芝记得他上的初中有点远,在镇上也就是公社上,从村里出发来回得两个小时多,中午是回不来的,偏着头看他:“你今天不用上学吗?”
林文俊低下头,小声道:“下午不去了。”黄翠花的名声臭不可闻,村里不管是大人还是懂点事的孩子,全都嫌弃得不得了,连带着没有小伙伴愿意同他一块玩了。他们甚至把消息散布到学校,然后,班里的同学也全都疏远了他,他的课桌被放到最角落的位置,谁也不爱挨近他,有些同学甚至时不时嘲笑他几句。
他待了一个上午,再也受不了,就跑了回来。林文俊知道这一切都是他娘咎由自取,怨不得林宝芝,这个曾经的姐姐。他虽然以前也爱欺负林宝芝,但其实不是真的一点道理都不懂,只是装作不懂,反正没人批评他不是。
现在他在外面遭受了冷遇,回了家也没人管他。黄翠花总是一声不吭,偶尔在屋里歇斯底里的发疯,林老二怨黄翠花把家里的积蓄弄没了,经常暴躁地骂人,两个人没人想到要安慰他,开解他。林文俊在这种窒息的环境下,开始学会思考,并在思考中迅速地明了理。
自从林宝芝变了后,他其实很喜欢林宝芝的,强悍机智,符合他心中的英雄形象,他想靠近她,厚着脸皮也想靠近,因此,他犹豫着走过来提出帮忙。
林宝芝“哦”了一声,不用特意问,也大概猜出了林文俊的境遇,没多说什么,把蛇皮袋从善如流地交给他了。黄翠花是黄翠花,林文俊是林文俊,她不喜欢把个体和个体绑在一起相提并论。林文俊欺负过原身,她重重踢了他一脚,算是勉强报了仇,报了过去的事情她就不想计较了,计较不过来。
他想拎包,那就拎吧,她乐得轻松。
林文俊开心地笑了起来,率先走到前面打开了院子的门。
林老爷子目光在他背影上停了停,敛目沉思,这个孙子还没有坏透,能教,以后就时常带在身边吧,不能让黄翠花和林老二把他毁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破房子那边走,路上遇到不少好打听的人,林老爷子知道林宝芝不介意说开,因此,谁问他就同人简短地解释了几句。就这样,一个午休的时间,林宝芝搬出林家单独住的事情就传开了。
一见面那些知道个大概爱八卦的人就迫不及待问不知道的人,“你知道林老汉家的闺女搬出去独自住了吗?不是林淑慧,是那个好生厉害的林宝芝。”
人家说不知道,问为什么。
爱八卦的人就吧啦吧啦地说还能为什么,人家林宝芝厉害呗,林老汉于是就决定把她当顶事的儿子一样对待,给分出去了。家里房子住不下,这不得就另找了一个房子……
这是林宝芝同林老爷子商量出来的说辞,双方互相得利,两老不会被人指责赶女儿出去,同女儿闹翻;林宝芝也不会被人攻击说她不孝,虽然,林宝芝并不在意这个孝不孝的名声,不过,能有个好名声为什么不要?有名声有时候办起事情来更省事。
俞洲平听到传言时,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村西离知青点不远,他以后要找人见人,可太方便了。
乔迁总要送点乔迁之礼吧,要送什么呢?俞洲平默默地盘点起自己的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