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淑慧话一离了口迅速意识到自己好像被套话了,但最惊悚的不是面前笑得很讨厌的人居然会套话,而是林宝芝为什么会知道她指的军官是知青,林宝芝到底知道了多少事?她停下哭泣,故作不解道:“你到底在说什么知青,没头没尾的,我听不懂。”
林淑慧想继续装傻,林宝芝乐得成全她,她一点也不想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猜到,敷衍道:“我就是顺口一说,听不懂就听不懂吧,我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问。”
林淑慧一点也不相信林宝芝的说辞,她又不是真的傻子,虽然心中有很多问题想问,但眼下最关键的是把林宝芝嫁出去,她余光看了看那个从她进门,眼睛就一刻不离她的男人,嫁给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给她的感觉和上辈子爱打人的老寡夫是一样的,只要林宝芝嫁过去,管她知道多少,她都不必再分神对付她,因为那个男人绝对会把林宝芝收拾得服服帖帖,欲死不能。
林淑慧又往林老太和林老爷子那边瞅了两眼,两人好像不吃她利诱那一套,依然没有做出抉择。利诱不行,那就改为示弱,林淑慧咬紧牙关,再次选择了下跪,“爷爷,奶奶,你们要是实在舍不得宝芝,那干脆让我替她出嫁算了,就当是我偿还占了她身份18年的债。我真的很感激你们真心实意把我当女儿宠了18年,以后,恕我无法在你们身边伺候了。”
话落,林淑慧郑重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她却倔强地压抑着没哭出声来。
林老太刚才确实气林淑慧想牺牲宝芝成全她自己的做法,可这会看她又是哭又是磕头的,心一下子又软了。她手足无措地站着,心想不能让淑慧就这样替宝芝嫁了,但是让宝芝嫁,她也舍不得,可如果宝芝不嫁,就要给出去45块钱,以后她和老头子是要吃糠吗?
不知不觉中林老太的心开始偏了,无意识地往林宝芝那里瞅,嘴里喃喃着很低很低声的话,没有人听清是什么话,林宝芝却根据唇形知道是在念她的名字。
林老爷子也没了主意,他往林老大那边看,林老大没说话,王小英说了:“爹,我家文贵近来要说亲,钱真的帮不上忙。”
林老爷子又往林老三那边看,林老三看了媳妇一眼,见她没吭声,犹豫了一番,苦着脸说:“爹,我这边最多能凑15块。”15块是他的极限了,他还有两个孩子要养。
林老爷子挤出一点笑脸,最后去看林老二,林老二低着头,至始至终低着头。林老爷子把头扭回来,上次分完家他和老婆子最终拿到了19.5块,算上藏了许多年的一点点体己钱,再加上老三的15块,拼着老脸再去借个几块,就能凑出45块了。但这是全部的家当,给出去了就要不回来,以后谁要是出点意外生点病啥的,要怎么办?
林老爷子陷入了痛苦的挣扎,并且眼睛也无意识地往林宝芝那边瞟。
不过,他很快就从挣扎中解脱了,因为林宝芝开口了。
林宝芝不是有意考验人心,她只是想知道在两老心中,到底是林淑慧更重要一点,还是林宝芝这个名字代表的身份更重要,她现在得到答案了,于是,她不再沉默。
她看着黄大中说:“谁拿了你的钱,你就去找谁要。我不会嫁,也不需要嫁,因为包办婚姻是犯法的。”林宝芝开始背诵她前天才看到的内容,“婚姻法第一条规定,废除包办强迫、男尊女卑、漠视子女利益的封建主义婚姻制度,实行男女婚姻自由……”
背完婚姻法相关规定,现场大半人已经懵圈了,林宝芝却没有停下,反而提高音量,严肃地道:“妇女主任天天宣传,广播上大领导也一再强调,你你你你——”她用手把黄大中,长脸女人,黄翠花,黄老太等人挨个指了一遍,“却知法犯法,你们难道觉得自己比法律更威风、比大领导更威风吗?”
姑且不提法律,谁敢说自己比大领导更威风啊,那不是不要命了?被她点名指到的四个人都慌了,黄翠花心慌的同时,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可怕感,换女真相揭露那晚被吓到崩溃的记忆朝她汹涌地扑来,她脸色刹那间白得像纸。
长脸女人哆嗦着唇,声音弱弱的,“你在胡说什么?我们没犯法,也没敢和大领导对着干。”
“没询问过我的意见,罔顾我的意愿,擅自指婚逼婚,不就是包办婚姻吗?”林宝芝目光直直看向那些因事情急剧反转而惊呆了的吃瓜群众,口吻真诚:“大哥大姐们,你们肯定是认真听宣传,认真听领导话的人,我相信你们的判断,你们来说说刚才他们做的事叫不叫包办婚姻?”
“好像叫吧。”有一个率先回了神的嫂子愣愣地道,其实她不太确定,但如果她说不像,那不就是证明自己不认真听宣传,不听领导的话吗?这怎么能行。
听她说了话,她旁边的村民一个个唯恐自己被误认为思想不合格,争先恐后回答:“对,那就是包办婚姻。”
更有人为了证明自己懂得多,超大声地说:“包办婚姻是犯法的,听说犯法的人要被抓去坐牢。”
“包办婚姻是落后的封建思想,有这种思想的人要去重新接受改造。”这是为证明自己思想先进的。
“改造那不就是像那些臭老九一样被关到封闭的营地里,白天干活,晚上写思想报告吗?”……
一人一句,一句比一句吓人,黄大中听得两腿发软,常泛凶光的眼睛现在装满了恐惧,他抖着声音大声道:“我、我不要媳妇了,还我45块钱。”
长脸女人被儿子提了醒,急忙去看黄老太,催促道:“对,我们不做包办婚姻的犯法事,赶紧退还我们45块钱。”
黄老太同样吓得七魂没了三魄,连谎言都忘了说,讷讷道:“45块钱没有了,不知道被谁偷走了。”
“你说什么?”长脸女人急了,儿子上工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全靠她和她男人去干,45块钱是家里的大半积蓄了,她顾不上别的,扑过去揪住她的领子,“你个老太婆,不把钱还回来,我今天打死你。”
“翠花,你帮帮娘。”黄老太快哭了,面前这一家子在村里可是以蛮横出名的,她不敢耍赖,何况,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
黄翠花哪里有这么多钱,就是有她也不舍得,45块钱不是几块钱,把钱给她老娘,相当于肉包子打狗,有去不回。黄老太以前哄走过她不少钱,黄翠花早从纯粹的愚孝中脱离出来了,她低头看着脚尖,小声道:“娘,我没有这么多钱。”
“你这个不孝女,老娘怎么会生……”黄老太张口就想大骂,只是才骂了个开头,被林宝芝打断了,她声音不冷不热,听起来却无端让人浑身发毛,她说:“你们要吵要闹晚点离开林家再闹,现在我有事要确认一下,你们说说有没有私下里给我定了婚约?”
四个人一同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没有,完全是误会一场。”
“误会不误会可不是你们说了算的,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林宝芝抬了抬眉头,轻飘飘地丢出自己问话的目的,“这样吧,念你们醒悟及时,我可以不继续追究,不过我精神刚才受了很大的惊吓,需要一点精神补偿费,你们4个人,一人需要补偿我2.5块钱。”
她眼神随意地扫过去,黄翠花等四人瞬间像鹌鹑一样缩起了脖子,林宝芝轻轻笑了:“不想补偿也行,我现在就去大队委说说你们做的事,大队委不管,我就去找公社,公社也不管,我就去县里革委会,到时候有什么后果,我就不敢保证了。”
不是不想把这些人一下子打进泥地里,让他们再也翻不起身。但包办婚姻,在这个时代太常见了,特别是在农村,大半女人都是听父母的意见来的,过得好不好都是看命。所以妇女主任才天天煞费苦心地召开大会,给大家做思想工作。
包办婚姻,其实只是“父母代表绝对权威”这思想的一个表现点,而“父母代表绝对权威”又恰好是大多数乡下人拥护的信条。林宝芝几乎不用脑子想,也能猜到她真把这几个人送进去了,回过味后,就是全体村民联合排斥她的局面,因为她推翻了他们的信条。
毕竟还要在这边讨生活,林宝芝觉得自己需要悠着点。
几番斟酌,赔钱是她认为最恰当的惩罚方式。既不会引起村民公愤,又能让人印象深刻,以后不敢再随意招惹她。
至于特意把10块钱拆分成人头平均数来说,则是因为10块钱听起来挺多,肯定会有人觉得她趁机狮子大开口,拆开成2.5块就好多了,同时也能避开这些人为谁掏多少钱而起的争执,她可没那么多时间浪费在他们头上。
林宝芝的话落下,现场鸦雀无声,大伙再次被她的举动惊呆了。
林宝芝无视这振聋发聩的安静,淡定地补充了一句:“我现在开始数数,数到100,要是还没有收到补偿……”后半句她自动消了声,该说的前面她已经说了,没有再强调的必要。
黄大中和长脸女人飞快地对视一眼,长脸女人重新揪住黄老太的衣领,威胁道:“你快点帮我们出钱,这是你欠我们的,你要是敢不出,就别怪我了。”
黄大中跟着把指骨捏得咔咔响,配合他娘道:“你反正人老了,这双手和双腿留着也没什么必要,我先给你打断一下。”
“翠花,你快给钱。”黄老太这下是真的绷不住了,眼泪和鼻涕一同落下,把一张刻薄脸糊成大花脸,无比的滑稽。
林宝芝目光看都没往那边看,只管心无旁骛地数数,“19、20、21……40……”
黄翠花眼看她要数到50了,再也经受不住她和黄老太施加的双重压力,咬着嘴唇跺了跺脚,飞快地跑回了屋里,长脸女人同黄大中使了个眼色,黄大中悄悄地跟了过去。没几秒钟,屋里传来一声尖叫声及打翻了什么东西的声音,随后,黄大中捏着一团纸币跑出来,身后跟着连滚带爬的黄翠花,她凄厉地喊:“把我的钱还回来。”
黄大中不耐烦地踢了她一脚,直接小跑到林宝芝面前,用手指在嘴里沾了点口水,小心地数出了10块钱,而后恭恭敬敬地双手拿着递给林宝芝,连称呼都用上了敬语:“给您。”
原以为这个瘦巴巴的女人懦弱好欺负,他已经想了好几种带回去折磨她的方式,没想竟是一头披着羊皮的恶狼,一出手,一个回合,就把他们几个全都咬掉了大半条命,这样的人,他惹不起,也不敢惹。
林宝芝抬起下巴,睨了他一眼,才施舍般地从他手上接过了那10块钱,想起了什么,顺便问道:“如果我昨天过去黄老太家,她们打算让你怎么对付我来的?”
黄大中本想扯谎,却在瞄到她嘴角的冷意时打住了,直觉扯谎的后果他承受不住,后背的冷汗一下子浸湿他的衣服,他只好苦着眉头如实道:“老太婆说到时候想办法弄湿你的衣服,让我提前藏在你换衣服的地方,把你……”他顿了顿,强打起勇气继续,“把你身子看光光。”
这样林宝芝不嫁也得嫁,还得快快地嫁,没有任何尊严地嫁。
这也太下作了吧?不少人开始抽冷气,眼刀子毫不吝啬地往黄翠花和黄老太那边投,林宝芝心里倒是没什么波动,这是她早预料到的事,大差不差,现在不过是想起来顺嘴一问,她面不改色道:“滚。”
黄大中早想滚了,他忙不迭点点头,转身跑回去,喊上长脸女人,两人不忘拽住黄老太这个人质,挤开村民离开了这里——黄翠花的积蓄已经到手,但远不到45块钱,剩下的欠款,他们打算挟持黄老太向她家里人讨。
他们刚走,下午提醒上工的小喇叭就响了,围观的村民带着看了一场大戏的满足感恋恋不舍地离去,边走边同旁人讨论细节,并在心里默默地组织语言,打算一会一定要同亲友好好说道说道这场大戏,他们没看到实在太可惜了。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林宝芝不经意地往门口瞥了一眼,然后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对方眼角微弯,朝她竖起了大拇指。
这人依旧戴着那顶看着就很暖和的狗皮儿帽,不是俞洲平是谁?林宝芝不知他围观了多久,不过看他兴味盎然的样子,想必时间不短。她想到那只先前没机会还回去的手套,动唇吐出无声的两个字“等着”,说完返回屋里拿东西。俞洲平读懂了她的唇语,想了想,干脆大大方方地走进了院子里。
林老爷子刚催完林老大和林老三等人让他们别误了时间赶紧去上工,顺便帮他请一下午的假,闹了这出事,他现在完全没心思去上工了,就听到不知何时改跪为站的林淑慧突然惊讶地喊了声“俞洲平”,一个陌生的名字。
林老爷子下意识扭头去看,发现是一个长相格外俊秀的小年轻,眼生,个子很高。没等他开口问话,小年轻主动说:“伯父,我是宝芝的朋友,找她有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