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未寻这种明目张胆耍无赖的行径,姜水并不在意,八万年的时间里她见过了太多的事情,再大的谜团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她好似习惯了等待万事万物的自然发生,一如她自己的死期。
所以未寻那句话并未在她心里留下多大的影响,她早就知道他在骗她,他是个骗子,她亦是,且她骗的人更多更多,怕是数起来几天几夜都数不过来,她骗别人,别人也骗她,本当是扯平了。
可她今夜却偏偏突然想起来一个最不该骗她的人。
了无峰。
她踏着月色一路飞到山顶,清河似乎早知道她会来,她的身影翩然落在他身后他也没有回头。
她照着那天山门口的那个法诀重新结印,毫不犹豫地丢向清河,他却连躲都不躲。
姜水放下双手,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坐下:“为什么骗我?你明明记得我是谁。”
她对阵未寻之时那突然出现的灵力让他的伪装不堪一击。
他固执地闭上双眼不去看她,更没有回答她的打算。
姜水叹了一口气,回想起一百多年前的那次意外。
她本该在修为顶盛的那个夜晚在汤谷里悄然死去,却被他撞见,他那时灵力低微,修为不够,眼睁睁地看着她落入汤谷却无能为力,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随着她跃下了汤谷……
姜水不知用什么形容当时她复杂的心境,彼时汤谷已如同炼狱,凡人之躯又怎么承受得住。
她无法自救。
更无法救他。
千钧一发之际,看见了他胸膛里跳动的那颗心脏,那样熟悉的律动,其实她一直都能感受到。
在那之前她已经好几万年都没有哭过了。
她眼角垂泪,趁着灵力还未消散,铸了一处法诀送进了他的胸膛。
从那天起,她的那颗心脏记起了她,却不在她身上。
她其实一直都知道他是谁。
可她没有勇气问出来。
只能当他是姜清河。
所以再次回到天台山见到他,他也只能是姜清河。
姜水坐在他身边,眉头紧蹙。
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一个为她死了两次的人。
“清河。”
她又叹了口气,轻声唤他。
他才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向她,嘴唇轻启,痛道:“我还有另一个名字,叫我。”
姜水眉头蹙得更紧,那张脸总是让她无措,她的法力让过去的画面在他面前重演,她却清楚地知道:“你不是他。”
忽略他眼里的不解,她继续道:“你那时看到的,是我与另一个人的过去,但你,并不是他。”
“可我与他长得一样,那些画面我都历历在目,那些情感,开心,悲痛,我都感同身受,我就是他!”
姜水再次重复:“你是姜清河……”
“我是成君华!”
那样的一张脸,在她面前大声喊出来这句话。
姜水只觉得她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了。
他又迷茫道:“或许,我是他的转世……”
姜水涣散的眸光陡然清醒,几乎是瞬间收回了所有的情绪。
摇头道:“你不是他,就算是转世,你也不是他。”
她的声线仿佛千年的寒冰,令他的心头蒙霜,明明是她的心,痛的却是他。
他苦笑着望向别处,坚定道:“姜水,我不是他,他能为你做的,我同样也可以。”
姜水皱眉,这样的信誓旦旦,真的很像他。
可她,再也不愿重蹈覆辙了。
不论他是姜清河还是成君华。
姜水只记得那晚山顶的风很大,二人谁也不再开口。
她扪心自问,对清河的感情很复杂,有时候看着他那张脸就会想起在天台山生活过的那几十年,她和他何尝不是如同凡人夫妻一般,在她还存着小女儿心思的那时候,唯一的愿望就是助他成仙,与他长相厮守。
可终究,命运弄人。
她怀念从前的时光,怀念从前的人,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宁愿没有那场相遇。
无怜的酒烈的灼人,可她饮了一夜也不曾醉过。
晨阳初起。
姜水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眸望向盯了她一夜的男人。
她叹了一口气道:“把汤谷的禁制打开吧。”
清河紧了紧拳头,躲开她的眼神,坚定道:“给我点时间,我一定会找到救你的法子。”
她站起身来,望向天台山某处,道:“你知道大石头宫里的那座五彩石像吗?”
她自顾说道:“那是我娘亲,给了我生命的人,她是大地之神,掌万物生死,即便是她,也改变不了我的命运,你在汤谷里看到了万年前的那些过往,很清楚过去发生了什么事,谁给你的勇气说要替我改变命运?”
她故意把话说得刻薄,毫无意外地看到了他眼底的落寞。
可有些话,她必须要说清楚,打消他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末了想到什么,又补充道:“为了逼你,把未寻放进天台山是我考虑不周,但你得知道,他不怀好意,若哪天他撕破脸皮,我必定打不过他。”
她认怂也认的坦荡,反倒是清河有点没有反应过来。
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不会让任何人伤你,包括你自己,所以,汤谷我是不会打开的。”
姜水气得咬牙,皮笑肉不笑道:“总有一天你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徒劳也没关系,”他笑,心疼地把她看进眼底:“我愿意。”
至少这辈子,他等到她回来了。
她蹙了眉,一股无力感蔓延上心头。
说到底,她于孤独,八万年里,从恐惧到习惯,她不再相信也不期待有人能解救她,反而更怕靠近她的人都如君华一般飞蛾扑火,她再也承受不住了。
“清河,你知道吗?我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若我能一次消弭劫数,我不愿再醒过来,不论你能不能接受,对我来说都无关痛痒,你或许不信,你看到的那些所谓的过往,在我的记忆里,甚至都不如我昨夜的梦境来得清晰。”
“你撒谎。”在听到她口中的过去,他急于争辩什么,反驳的话没有经过思考就脱口而出,他甚至想到,那个人呢?听到这话是不是也会如同他一般慌乱。
“我没有撒谎,就算现在站在我眼前的人是真正的君华,我也会告诉他,我早就已经释怀了,我不再害怕孤独,也不害怕受伤,不怕痛,不怕一次又一次地死去……”
“闭嘴!”他发疯一般堵住她的嘴巴,她说的每句话都如同利剑割喉,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从有了那些记忆开始,救她就成了他的执念,哪怕用他自己的性命去换他也愿意,就算他不确定自己是姜清河还是成君华,他唯一确定的就是,他要救她,所以他这一百多年来拼了命地修炼,日夜不息。
姜水无助地推开他,后退了两步,眼底的情绪让人看不清楚。
不过她还是扯出一个笑容,即便她也知道,这笑有多伤人。
“你觉得封住汤谷就能救我?别做梦了,等到大劫再次来临,你会发现,你不仅救不了我,还会让更多无辜的生命消散,别再犯蠢了。”
清河不语。
她便继续,语气里带了些哄的意味:“你看,我们现在这样不也挺好,我只不过是在世间消失个百年光景,天地就能安然无恙,你好好修炼,求得长生,自然不愁再见不到我。”
“七十年。”他打断她。
“什么七十年?”她问。
“你曾陪他七十年的时间助他长生,能不能也等等我,在大劫未至之前,给我七十年的时间,若我寻得化劫之法,自然皆大欢喜,若我不能,到时我会打开汤谷,助你修炼……那时你想怎样,我绝不拦你。”
他话说得急,生怕她会再说出什么驳他,又带了些恳求。
他只是不想什么也不做,任她孤零零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去,一次又一次。
她不知是第几次叹气,终于发觉自己口干舌燥也未曾打消他的念头,这种挫败感让她很无力。
“好。”
她终于松口,一个好字就足够能让他语无伦次。
可他不知道的是,这八万年的时间里,她修炼得最炉火纯青的就是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