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了一晚上的宋军水师总算是退出了大都城,三千来人的队伍走得异常落寞。
人是找到了,太皇太后的命令达成了,可却是死了近百士卒,还包括水师最高将领正六品的林保。
士卒们除了情绪低落更多的是对于入夜贸然入城救人的愤慨,可谁也没有办法这怨气哪怕说出口都是罪过。
谢道清已经被护送去了南面的文天祥所在,钱俊此刻正在城外等候,望见垂头丧气的士卒心中便知不妙。
“这蒙鞑埋伏了多少人马,战况如何?可有捉住那玉赤察尔?”钱俊叫住了,走在最前头的谢富。
“回都督。不知多少人马,那宅子被我们放火烧化了,没捉活口。”谢富一脸阴沉没有过多解释。
钱俊也不恼,他知道谢富就是问一句答一句的性子,于是接着问道:“林都督呢?”
谢明脸色惨白朝后一指,“在后面。”
黑夜里钱俊也未曾看清谢富的表情,听得林保在后面便让过道路放了谢富过去。
聚集的火把映衬下,只看见谢明在前,黄之杰在后,两人抬着个门板,门板上躺着个人。
“糟了,林都督伤势如何?”钱俊快步向前跑去,没有人回答他。
“这是怎地了?如何弄成了这副模样!”钱俊一把拉住黄之杰,“林都督他怎么了?”
黄之杰眼角的泪水再次滑落,他直勾勾地看着钱俊,面容悲戚异常。
“林都督殉国了。”
“啊!”钱俊听了面色大变,一把拉住林保的手掌,手指往脉门上一搭,面色越来越惊恐。“这无非是进城找个人,如何会弄成这样?黄之杰!我不是让你去探路的吗?”
“这怨不得他。”朱庆推着个独轮车走了上来,朝着钱俊说道:“人找到了,这位便是德祐帝。”
钱俊一愣,看了眼独轮车上坐着的小鞑靼,脑子还没转过来,可身体却立刻行动了起来。
“臣宣节校尉、黑水洋水师都督兼讨鞑东路兵马副督监钱俊见过……”这叉手行礼做了一半的钱俊说不下去了,他清醒了过来,这再说下去就要闯祸了。
钱俊惊出一身冷汗,脑子飞快转动着,想着该如何称呼,最终咬了咬牙,接着说道:
“末将甲胄在身不便行礼还望宽恕则个。”
钱俊没有想到能找到赵显,加之后面城中又遇见伏兵,自然是没可能去想看到了赵显该如何称呼。可如今不过刹那,钱俊已经做好了决断,他是万万不会称呼赵显为帝的。
坐在独轮车上的赵显显然知道自己处境尴尬,可也不能对他人做解释,也是同样叉手回礼道:“赵显见过钱都督,林都督为国捐躯实乃我大宋之痛,斯人已逝,还望钱都督节哀。”
钱俊听了更是心惊,这赵显自称己名是个什么意思?他不知道如何应答,干脆只能装哑巴。
好在现场还有个朱庆,“我先推车去找文相公,这一应事宜总也要到文相公面前才是道理。”
“对对,你速去。带着本部人马,多点些火把,路上走慢些。”钱俊巴不得赵显快点走,他不想掺和进这种事情当中去,那朱庆愿意去便让他去就是了。
这赵显是真是假如何处置,文天祥自然会办,天塌了总也有高个的顶着,与钱俊并没有什么干系。
林保的尸体被停在了大帐之中,整个水师包括和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军赵珣、高剑离等人把大帐围了个水泄不通。
出了事,那肯定是要找原因的,林保及水师的各种细节上的错误被完全忽略了,身为太皇太后的谢道清理所当然地成了罪魁祸首。
黑暗中有人开始破口大骂,“谢家因这老媪三代封王,福佑宗族无数。身为太皇太后不思尽忠殉国,却携帝开城而降,苟延残喘与鞑虏之手。今日又害大都督身陷险境以身殉国。如此厚颜无耻、祸国殃民之人,苍天为何不收了她去!贼老媪,你有何面目去九泉之下!”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换做平常军营里的一干校尉都得跳出来搜查抓人,可此时没有人出声喝骂,连钱俊也只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钱俊心中只觉得有点堵,这莫名其妙跑来一个老媪,一句话,就断送了一位将军的性命,这算什么事情!
兔死狐悲,钱俊的胸口越发地堵了起来,他站起身走到帐外,对着天空忽然高声叫道:
“悲哉惶惶,昊天罔极!”
“悲哉惶惶,昊天罔极!”
“悲哉惶惶,昊天罔极!”
……
整个大都东侧渐渐地响起了整齐划一的叫喊声,这声音中包含着悲痛与无奈,从城东一直传遍四野。
这些将士不光是为林保难过,更为自己而悲痛。
大营之中的文天祥正听着坐在上首的谢道清絮絮叨叨、夹缠不清、逻辑混乱的言语,而他对面的赵显眼观鼻、鼻观心坐在那里似乎并不受任何影响。
文天祥只觉得头疼,这位太皇太后虽然面容憔悴了许多,但文天祥终究是认得的。对面的赵显,当时只是个孩子,过了那么些年自然是认不得了,可谢道清说他是赵显那总也是无误的。
林保死了,死得莫名其妙,死得毫无价值,风中传来的隐约呼喊声让文天祥如坐针毡。他想安排谢道清和赵显去休息,自己好让人去安抚一下水师的将士,可上首的谢道清似乎有讲不完的话。
东一句西一句,一会是理宗,一会是度宗,一会又变成鞑虏的食物粗粝,谢道清很兴奋,像个多年未见子孙的乡野老媪。
她终于获得了自由,见到了大宋的官员,而这个又恰巧是她认得的当年的状元郎文天祥。
可讲着讲着这老太太听到了那依稀传来的呼喊声,“外面在喊的甚?”
“今日营救德祐之时,水师的都督林保不幸中了埋伏,已经以身殉国了。”文天祥连忙应道,“士卒们正在悼念他。”
谢道清的面色变得阴沉,“悲哉惶惶,昊天罔极。这是话里有话啊!”
文天祥连忙摆手,“士卒们断不至于如此,太皇太后误会了。”
“误会了那是最好了。”此刻的谢道清又变得威严了起来,“那林保出身微末,我见他时便觉得无将帅之风。今日这战事都结束了竟然还会死在万军之中,真是不知所谓。这样吧,让官家追封他个横行官,也算不枉他报效我赵家一场。”
谢道清转脸望向赵显,“官家以为如何?”
文天祥整个人都麻了。
注:昊天罔极可以做两种解释,其一,像天一样无边无际;其二,苍天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