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淮阴侯列传》曰: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慎之,你这个韩信,不担心吗?”
道衍站在船头,扭头看向一旁的郑海。
轻轻一抿嘴角,冲着道衍微微一笑,郑海打量着眼前这位睿智的老者。
他沉着应对道:“徒儿不是韩信,也不想当韩信。而师父呢,师父是范蠡,还是文种?”
“呵呵呵!”道衍张口大笑,嘴角的八字须都要翘上天了,脸上的得意之情毫不掩饰。
道衍的双眉微微翘起,眼角的皱纹舒展开了,那双病虎三角眼仿佛多了一些慈祥,少了一些戾气。
郑海觉得,眼前的师父仿佛与其他的老人一样慈祥。
此时,转瞬间,那双三角眼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双眼深邃犹如浩瀚的夜空。
“你觉得,为师是范蠡,还是文种?”
道衍那双眼睛深邃而犀利,再次盯着郑海。
郑海嘿嘿一笑,直视道衍的病虎三角眼:“徒儿知道,师父既不是文种,也非范蠡。”
与郑海对视了一会,道衍主动收回眼神:“为师的眼神是比不了你,不过,为师的眼光不会差!”
“徒儿也不担心燕王会成为勾践那样的人,”郑海顿了顿,放慢语速道,“可燕王,他身上流着的,是太祖高皇帝的血……”
道衍的眼神变得锐利,微微皱眉道:“你担心,燕王会像太祖皇帝那样?”
郑海嘴里的太祖高皇帝,就是明太祖朱元璋。
朱元璋大杀功臣,这件事天下皆知,郑海更是深有体会。
郑海曾经直接参与了朱元璋的计划,曾经是朱元璋手中的一把刀。
有两位大明的功臣间接地死在郑海手中,其中一人叫蓝玉,另一人叫傅友德。
朱棣是朱元璋的儿子,朱棣身上有许多东西与朱元璋都很相似。
要说郑海不担心,那绝对是假的。
难道道衍就不担心吗?
盯着道衍,郑海神情庄重道:“徒儿,曾经是锦衣卫的一员,做过太祖的刀。凉国公蓝玉、颍国公傅友德,这两大开国功臣的死,徒儿有参与……”
“慎之,为师明白。”
叹了一口气,道衍抬头看向远方,眼睛更深邃了。
西边的天际线是一片绚丽的火烧云,残破的云块像染了血一般,血红血红的。
落日终究是落下了,再也没有太阳的轮廓,可天上的云朵依旧残存着,残阳的烈焰。
沉默了许久,道衍抬起手,直指天边的火烧云。
他意味深长地说道:“慎之,这日落之后,黑夜便将来临,天上总会有那么一轮明月。我们能够做的,不过是借着月光照亮我们脚下的路……”
“师父,月亮其实自己不发光,它也只是反射太阳的光线而已。”郑海打断了道衍的话。
道衍扭头看向郑海,一双三角眼犀利无比,像一把刀刺向郑海的眼睛:“莫非,你想自己发光?”
“师父,你太高估徒儿了,”郑海苦笑道,“徒儿连星星都不是,岂敢奢求发光、发亮。”
道衍的目光变得柔和:“那你是什么想法?”
“师父,如果说月光只是月亮在反射太阳光,那说明,太阳其实根本就没有彻底的落下。它只是,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远远地照着天上的月亮……”
“你是说……”道衍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停住了。
盯着郑海,他的双眼微微睁大,脸上有些惊讶。
“太阳没有彻底落下?
“只是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
“远远地照着……天上的月亮……”
道衍像着了魔一样,轻声重复着郑海的话。
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打量着郑海,仿佛要透视郑海整个人一般,就像赏玉的老专家打着小手电,想要看透手中的玉石。
那双深邃的三角眼,闪烁着欣赏与好奇,来来回回打量郑海。
过了一会儿,他的嘴角微微一勾,两撇八字须齐飞,两弯酒窝像春水一样荡起波痕。
“哈哈哈!哈哈哈!”道衍连连发笑。
“为师的好徒儿,果然不同凡响!原来,你早有解决之道,哈哈哈!”
被道衍看得全身发毛,还罕见地收获了道衍的连番夸赞,郑海却感觉怪怪的。
他一点的没感到高兴,反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被未来的黑衣宰相夸赞,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郑海心中有些没底。
“慎之,为师听说,你已经在京师用心经营过,那你就好好去办这件事……”
“师父,徒儿一个人可办不了这种事,需要师父您出手相助。”
道衍与郑海对视一眼,呵呵一笑:“放心,为师会帮你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小渔船重新驶回岸边。
道衍和尚先行上岸,返回了燕军的营地。
郑海与摇橹划船的施若绮在船上单独呆了一会儿。
“慎之,你们师徒平时谈话都是这般高深莫测吗?”
郑海笑了笑:“和老狐狸谈话,就是累!”
施若绮一脸困惑道:“你们都谈的什么啊?竟是些什么太阳、月亮的,我怎么听不懂呢?”
舒了一口气,身体松弛下来,郑海靠在船帮上,笑着道:“你听不懂,那就对了!”
道衍与郑海谈论的,可不是表面上的落日与月亮,而是眼下的局势与未来的谋划。
这件事关系重大,郑海连冯致远这样的亲信都没有让跟着。
之所以,同意施若绮帮忙划船,他有多层考虑。
最关键的一点是,郑海相信,施若绮绝不会背叛他。
因为两人有着共同的秘密与利益,山海盟不能没有他郑海,施若绮与他是一条船的。
还有一点,郑海的这个计划,需要施若绮的帮助。
穿着一身士兵的锁子甲,施若绮瞪着郑海:“你们师徒的秘密,我不想知道,但你能不能告诉我,范蠡和文种都是什么人?还有,鸟尽,弓藏是什么典故?”
施若绮是南洋人,对于大明以前的历史并不是很清楚。
她对郑海与道衍提到《史记》中的故事并不了解。
郑海看向施若绮,讲述道:“这个故事很长,以后有时间给你慢慢讲。我就给你讲一下,那句话的出处吧!”
“我不管,我要听故事,”施若绮瞪了郑海一眼,“就当我帮你们划船的工钱。”
郑海呵呵一笑,讲述道:“范蠡与文种是春秋时期越国越王勾践的两位大臣……
“范蠡给大夫文种留下一封信,信上写着:‘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这个人,脖子长,嘴如鸟喙,从面相上来看,这种人可以共患难,不能同富贵。
“范蠡在信的最后,问道:‘你为什么不离开他?’
“文种看到范蠡的信,就称病不上朝。但有人对越王进谗言,说文种要反叛。
“越王勾践竟相信了谗言,给文种送去一把剑,并说:
“你教给我七个灭人国家的方法,我只用了三个就把吴国灭掉了,还剩下四个方法,你替我从先王开始试一下吧……”
施若绮正听得认真,郑海突然停了下来。
她连忙问道:“然后呢?文种试了吗?”
郑海呵呵一笑:“然后,文种就自杀了。”
“为什么?”施若绮一脸惊讶。
盯着郑海,她追问道:“文种为什么会这么傻?为什么他要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