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缕阳光从层层高楼中渗透出来时,站台人群已经密集,他们跻身匆匆忙忙的早班公交,在喧哗吵闹的空气中往城市中心而去。
早餐铺热气腾腾,汽笛起伏合鸣,人群往来,城市正在苏醒。
但杨果此刻却还在沉睡之中。
这是一间50平米的小出租房,客厅里摆放着古老的电视柜和旧彩电,一张擦不净油渍的小圆桌,长久不用的快要起尘的沙发,以及一些堆放着乱七八糟小物件的木椅。
卧室之中,一张足够大的床,靠墙的那一半是杨果歪曲的睡姿,另一半堆放着两把吉他。床边一架电钢贴墙紧靠,衣柜旁放着音箱,写字台上堆着许多旧书,一些失宠纸稿滑落在地上。
枕边的闹钟已经响了很久,杨果依旧没有醒过来。
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在他的梦中,那是一片苍白的空间,仿佛一场浓郁的大雾,他的视线锁定在勉强可以伸手看见五指的范围。
他不知道自己脚下踩着什么,但坚硬的土地足够支撑他前行。
杨果有些不知所措,虽然身处梦中,但他的意识似乎还算清醒,他揉了揉眼睛,随后大肆挥手,试图将浓雾驱逐。
从科学的角度来说,人大概是无法在梦中保持如此清醒的头脑的,所以他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其实在过去,他也偶尔会做一些奇怪的梦,可怕的、悲伤的、愤怒的都有,大都不是什么好梦,便使他一次次想要抽身而出。每次在临近苏醒的边缘,他都能突然意识到:噢,原来只是一场梦。而后便慢慢想起现状,渐渐舒心。
不过有时他也会做一些美梦,而每每那时,苏醒之后就会多几分伤感,甚至如同掉进深渊般失落,全因现实与美梦之间有着相当大的差距。
奇怪的是这场梦,无论此刻的他怎样挣扎,如何思索,都无法摆脱梦境的困惑和白雾的萦绕。
许久,从不远处传来一阵阵喧哗。
呵斥声,吼叫声,以及纷乱的脚步声。
杨果稍有惊恐,他将双手紧握放于胸前,睁大眼睛注意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却又丝毫不敢乱动。
听这阵势好像有不少人,他们所发出的混乱的声响忽远忽近,忽左忽右,可就是不在眼前现身。杨果静置原地,这种被动等待一件不可预料事情的感觉让他十分难受。
当声音越渐走近时,杨果突然看见眼前这片浓雾中,伸出一只手来。
一只小巧,纤细,白嫩,一看就是女人的手。
杨果心中惊讶,但还未等他有多余的反应,那只手便快速而准确的牵起他的左手,拉拖着他往某个方向跑去。
此时他才看见,这是一位身着白裙的女子,从她曼妙的背影中可以猜想,她一定也有着不俗的容貌。
杨果便这般被迫的跟着她跑,脚下并不吃力,仿佛遨游在天空,浓郁的迷雾更像是柔软的白云。
身后依然有一片追逐的脚步和喧闹,但却在渐弱之中远去了。
杨果回过神来,他仔细观瞧正牵着他奔跑的这位女子,此时她的长发轻轻扬起,随着奔跑的步伐而左右摆动,她手中传来需要仔细才能感知到的热度,她散发出与黄果兰类似的清香。
杨果想要追上她,看看她到底是谁,但却始终落后半个身位。他奔跑在她划过的气流中,他扯开嗓子说话。
“喂,他们在追你吗?”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你要带我去哪里?”
一连串的追问并没有得到回答,她如若不闻。此时光线忽而昏暗,忽而耀眼,身后那群追逐的声音刚消停不久,四周又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和哀嚎,这片阴郁的浓雾之中,仿佛正在发生些什么。
杨果心里有些发慌,他不知道自己跟着这个女子奔跑下去是对是错,要是一会儿她转过头来是一张鬼脸……他心有担忧,便想要停下来。
他原本并没有抱多大希望,毕竟这位奇女子力量太大,被她这样拉拖着要想停下实在不易。但当杨果试探着停下时,身前的女子也停了下来。他顾不上喘气,只想先看看她的脸。
只是他此刻又如刚开始那样,脑子逐渐混乱,意识慢慢模糊。
还没等到她转身,杨果便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而后如同掉进深渊之中,四周的惨叫和哀嚎依旧在盘旋,只是最末时他清楚的听见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说道:别睡了!该醒了!
别睡了!该醒了!
杨果突然惊醒,猛然睁开眼睛,屋子里已经很亮堂了,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洒落进来。
……
杨果感觉眼眶有些疼,这一觉睡得不太安稳,好像还做了一场怪梦。他长叹一口气,突然反应过来,看了看手机,已经十一点多了,还有几个未接电话。
他匆忙穿好衣物,象征性刷了刷牙,飞快的跑出门去。
一路奔驰到车站,猛然想起方才那场怪梦,在梦中也是这样一阵狂奔,好像是一个女孩拉着他一起跑。
杨果越想越头疼,他自责道,真是好奇害死人呐,要是不惦记着她长什么样子,说不定也不会睡过头了!
一定是背影杀手。他心中恨恨的说道。
好不容易跑到公交站台,一低头却发现拖鞋还没有换,怪不得刚才跑起来啪啪直响,还以为梦中的追兵重现了呢。
17路公交车快要到了,来不及回家换鞋,杨果低头看了看衣裤,确定没有穿反,便上了车。
已经上午十一点半了,闹钟怎么没响呢?晚上回去先修理它。杨果一边想着,一边拿出手机。一连串的未接来电,大半来自王经理。
杨果并不想回拨,但他考虑是否要回一条微信,却犹豫该找什么理由呢?闹钟坏了?或是梦魇缠身?或者生病?感冒发烧依然带病上班,飚一飚演技,装点儿虚弱?
似乎都不靠谱。
忧虑半天,又收起手机,管他呢,爱咋地咋地吧!
这个点的公交车已经没多少人了,杨果大大方方地坐在老幼孕弱专用椅上,眼睛看向窗外。
从二十多岁时来到这座城市,已经过去三年了,可似乎并没有多少亲切感,他时常会有一种天大地大无处为家的感觉。不过他也知道,生活在这世界的每一个人,都不容易。各有各的故事,各有各的忧愁,至少他现在还能做一些喜欢的事情,并以此存活,这已经很不错了。
大概半个钟头到达公司。这是一家音乐培训机构,主要从事各种乐器培训、私教,各个年龄层次都有。
杨果主要负责一个儿童班的吉他与钢琴教学。他是正经科班出身,所以当初来公司面试时,听到自己将要成为一名儿童教师时的第一感想就是满心壮志无处施展,但那会儿公司刚刚起步,急缺人手,再加上他即便心怀理想,但也的确需要这些碎银子才能活下去,于是这一留便是两年。
杨果小心翼翼做贼一般溜进公司,还是被前台的同事一眼看见。
“杨老师,怎么现在才来?”
“有点儿事耽搁了。”
“你怎么还穿着拖鞋……”她大概也猜到杨果迟到的真实原因,见他这一身打扮忍不住要笑出来。
杨果想了想说:“额……那个,昨天约好的那个同学来了没有?”
“来过了,王经理已经让赵老师接待过了。”
“行吧,有纸杯吗,我先喝口水。”
水还没喝到嘴里,便听见身后有人叫他:“杨果!”
杨果一转身,见那人一脸黑线,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扫视一眼,又低沉的说一句:“到我办公室来。”便转身走了。
同事低声说:“王经理早上很生气,你小心一点。”
杨果皱皱眉头,心想此番少不了一顿批了,大喝一口水,啪嗒着拖鞋便往办公室走去。
他原本已经做好挨批的准备了,没想到王经理竟然心平气和的说:“杨果,来公司多久了?”
王经理向来以暴躁、严厉、情绪化著称,一件小事都能让他大发雷霆,而此刻所展现出的温柔画风却格格不入,杨果为此惊讶之余,更多了一些担忧。
“快一年了。”杨果回答。
王经理推了推眼镜说:“我开门见山的说吧,杨果,公司当初留下你,也是想给你一个机会,虽然你是科班出身,但教学经验这一块确实还很欠缺,将来能不能干这一行,可能很难说,当然,你还很年轻,这是你的优势。”
杨果已经基本上了解王经理的意思了,只是他这副嘴脸的确让杨果很不爽,当初明明是公司急缺人手请他留下来,现在却变成是给他一个机会。
王经理继续说:“你知道的,做音乐和做教学其实是两码事,音乐做的好,不一定就教得好。到现在为止,你也带过不少学生了,不过还是经常有家长会提出质疑。昨天总部开会了,为公司以后的发展确立了方向,也对我们的师资能力提出了要求。现在学音乐的越来越多了,人的眼光也高了,不像原来那么好糊弄,特别是儿童培训这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杨果想了想说:“王经理,你不能因为我迟到几次就要辞退我吧,我……”
未等他说完,王经理便抢过话说:“不不不,我现在没有说迟到的事情,这只是一方面,这个月的学员反馈表已经出来了,有不少学生表示你在教学的时候出现敷衍,不认真等情况。”
杨果解释说:“经理你也知道,有的孩子根本不适合学音乐,doremifa都要教两周,还不一定教的会……”
王经理又打断他说:“我知道!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谈过很多次了,我想你应该把心态摆正,我们不是培养音乐人,我们也到不了那个层次!孩子来学一门乐器主要是想培养一份兴趣爱好,有一技之长哪怕半技之长,你明白吗?”
王经理喝了口水继续说:“你手上的学生我已经安排赵老师带了,财务那边会把你的工资结清,实在不好意思,杨果,希望你也理解我们。”
“没关系。”杨果并没有多说什么,或许这个结局本该来的更早的。
王经理说的对,杨果并不是个有足够耐心的老师,当他遇见那种打娘胎里就跟音乐无缘的学生,他也没多少兴趣去教,反而还私底下劝对方申请退款。
被公司辞退并不会让杨果太难过,只是又要重新找工作实在有点麻烦。杨果轻快的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别的老师都在课房,办公室只他一人,略微显得有些凄凉。
他的东西不多,一把常用的吉他,其他都是些书本教材之类,胡乱装进背包里,一路走出公司,听见每间教室传来的琴声,一年前他还以为这里会是他梦开始的地方,没想到创业未半而中道离场。
杨果带着一丝丝不舍,再次坐上17路公交,这次他打算在中途下车,已经快到饭点,他知道玉恒路有一家做红烧排骨特别好吃的饭店,以前吃过一次,直接刷新了他的认知。但是价格也贵,所以他只是偶尔会去犒劳自己。
到站以后,杨果脚步沉稳的走进店里,这里又重新添了装潢,看起来精致了许多,角落摆放着翠绿颜色株桂,墙壁挂起有关夏天的图画。
杨果找了空位坐下,除了红烧排骨以外还点了一份干煸四季豆。
等餐的时间里,杨果打算查一下现目前所有的账户余额。其实他心里是大概有数的,他又不是什么贵族富豪,从来不在意自己的身家。每个月挣了多少用了多少剩了多少基本都能估算出来,但还是实打实的确认一下心里才更有底。
三张银行卡加上某宝某信的余额,一共是两万一千左右,这是一笔巨款。
……
等菜或许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之一,杨果的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了,他直直的盯着厨门,望眼欲穿。
许久,上菜的阿姨终于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烧排骨放在他的桌上,他早已迫不及待,抄起筷子夹起一块放进了嘴里。
这家饭店的红烧排骨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正想着尝回熟悉的味道,谁料刚一入嘴,他的心中便微微一惊,随后把这块排骨吐了出来。
这块排骨没有味道。
上菜的阿姨略带笑意的说道:“被烫着了吧,慢点儿吃。”
杨果皱着眉头,他直直的瞪着面前这碗佳肴,又夹起一块放入口中,却还是没有吃出味道。
他把筷子一扔道:“你们这……这排骨怎么回事?怎么一点味道都没有?”
阿姨说:“你要是口重我再去给你加点儿盐。”
杨果知道这种没味道并不是少盐,而是,没有一点味道,吃进嘴里就像在嚼一块塑料。
他略带不满的说:“这跟盐没关系,你自己尝尝,完全是一点味道都没有。”
阿姨依然一脸笑意的说:“哟,这小伙子说话真是好听,我隔这老远都闻着香了,哪能一点味道都没有呢?”
听她这样一说,杨果这才发现他并没闻见香味,方才一直在盘算自己有多富裕,便也没注意,这会才反应过来。以往单单路过这里,在车上便能闻见香味,今天这道菜就摆在面前,怎么会一点儿都闻不见呢。
杨果又提鼻嗅了嗅,依然没有味道,他心中想着:莫非是自己感冒了?不对呀,再怎么感冒也不能一点味道都尝不出来吧,而且自己感觉状态很好,绝对没有感冒。
如此奇怪的事让杨果连连挠头,他想了想说:“阿姨,帮我拿点盐,我自己加。”
“行。”
杨果脑子里已经有些嗡嗡乱响了,重新拿起桌上的筷子蘸了蘸汤汁,味如白水。
他失去了味觉,以及嗅觉。
这个晴天霹雳来得突然,他一时无法承受,右手将筷子紧紧握住,心中茫然不知所措。
阿姨从厨房走出,手中拿着一小碗盐,轻轻放在他的面前说:“要多少你自己添吧,不够再叫我。”
杨果点头,等阿姨转身去忙别处,他才颤颤巍巍的裹了一筷头盐巴,而后做了一次深呼吸,像是在等待一场命运的裁决。
他慢慢将筷头放进嘴里,依旧没有味道。
杨果放下筷子,双手重重的搓了搓脸,他有点难过。
从前的生活就算再困难,日子过得再艰苦,他都没有难过,因为他还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有一个清晰的头脑,还有一些或大或小的梦想。
而此时,他的健壮身躯似乎遭遇了一点麻烦。
杨果站起身来,在桌上留下一百块钱,背起吉他拎着包,匆匆离开了这里。
或许他需要去医院看看,或许他可以先回家里,他没有再等17路公交车,他一路小跑着,打算先回家再说。
又路过几家饭店,路过垃圾桶,路过糕点房,汗从他的额头上滑下来,他放缓了步子,失去了味觉与嗅觉仿佛让他与这个世界产生了隔绝。
杨果心中想着:既然已经发生了,就想想怎么解决吧。
这是他在遇到麻烦时的一贯处理方式,也是他认为最合理的方式,尽管到最后他依然无法很好的解决麻烦。
杨果盘算着,如果要去医院看病的话,肯定会花掉不少钱,在找到下一份工作之前他都没有收入,坐吃山空的感觉让他想想就难以心安。
他开始抱怨事情来得太过突然,通常来说像味觉失灵这种事情,应该是慢慢慢慢一点一点的失灵才对,哪有一上来就扔大招,一点余地都不留的。
……
八月末,太阳毒辣,杨果的汗水已经将衣服打湿,但他此刻顾不得这些,他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梦,或者是清晨那场怪梦的延续,等到他临近苏醒的边缘,便能像以往每一次怪梦醒来时那般感叹:噢,原来只是一场梦……而后渐渐清醒,身处一间小而温馨的屋子,躺在一张堆放两把吉他的软床上。
可是他清楚知道,这并不梦。
有人说,若要辨别自己是身处梦境还是现实之中,可以提这三个问题: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要做什么?
答得上来便身处现实,答不上来便是梦境,很显然,此时他都答得上来。
他又想,能想到提出三个问题其实已经证明是在现实中了,谁会在梦中自己给自己提问题呢?
汗水已经滴在地上了,在一阵燥热的微风之中,他走进了小区单元入口。
杨果站在电梯里的镜子前,看着自己这张无比熟悉的脸。以往在面对烦心事时,总是对着镜子给自己鼓励。希望这次也能顺利度过吧,也许这会儿先什么都不想,倒头睡一觉,醒来说不定一切都会好起来。
13楼,他掏了半天钥匙,又对着锁孔蹭了许久,只因心情低落,无法瞄准,凭着感觉乱插,能不能捅进去全看缘分。
磨蹭了很久,终于进了门,杨果右脚一勾想要将房门关上,本该“嘭”的关门声并没有出现,只沉闷一响,就好像是门在快要被关上之前,被人又推开。
杨果已卸下背上的吉他和背包,听见这闷响便转头看去。
一个深蓝色上衣,黑色裤子和皮靴的短发女人出现在门口。
这位女子身形娇小,但比例很好,躯体精瘦挺拔,面容冷峻,却有些说不出的独特气质,像是电影中走出来的侦探角色。她倚门站立着,目光在杨果身上不断打量。
“你是?”杨果开口问道。
她没有回答而直接走进了屋子,随手关上门后往沙发上一坐。杨果本该有些防备之心,但见她娇小瘦弱,看面相也不像什么坏人,且这一套动作纵享丝滑,一时间便没有过多的提防。
女人又看了看他,说了句:“杨果,你终于醒了。”
此话一出便让杨果摸不着头脑,什么叫终于醒了?合着刚才自己一直在做梦是吗?要真是这样的话那可太好了!
女人继续说:“我叫茂超,风括三队的队长。”
杨果皱着眉眼说:“什么……什么队?”
茂超好像并不想多跟他解释,继续说:“以后你会明白的。我已经暗中观察你很久了。”茂超又在杨果身上上下扫视着,阴冷的目光让他后背有些发凉。
茂超又说:“你感觉怎么样?”
杨果:“感觉?什么感觉?”
茂超嘴角轻轻一扬说道:“今天可是你的重要日子。”
杨果有点懵,到现在为止她说的话他一句也没能听懂。
茂超又说:“你的味觉和嗅觉不用太担心,过两天就会恢复。”
这句话杨果终于听懂了,而且他格外的上心。
杨果眼睛一亮,便挨着她旁边坐下说:“唉,你怎么知道的?我这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啊?”
风从右侧的小窗角吹进来,茂超淡淡的说:“这是神体复苏的标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