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轻语发觉顾衍之已经恢复了呼吸,只是极其微弱,身上的伤依旧很重,但还是心头一喜,将他小心翼翼地扶进清隐殿内殿中。
抬手推开顾衍之的卧房,绕过屏风,入目却是满堂画像,张张皆是空桑。
她扶着顾衍之的手差点卸了力气,连忙将险些摔在地上的男人扶稳,指尖颤抖,将他带到床榻上安置好。
——这些都是过往。
阮轻语脑中闪过无数画面,有人爱慕,有人敬仰,功名利禄,大道得成,现在她才是天道之子。所有人都会喜欢她的。
顾衍之,也是一样。
—
江厌带着空桑向西去,不过须臾之间便来到了当初封印他的边州城地界附近,此处为栖梧界和幻元界的交界处,他本想强力破开下界小世界之间的结界,带她离开栖梧界。
却发觉空桑已经虚弱至极,只差一口气吊着,灵肉俱毁,随时可能魂飞魄散,只好暂时停下,落脚到了一处灵气稀薄的荒郊野岭。
巨龙瞬间化作人形,江厌将少女拢在怀里,双脚落地,拧眉看她,顾不得他想,忙划开手掌将自己的血喂到少女唇边。
上古青龙一族,身上的血肉都是下界不可得的天材地宝,江厌指尖魔气涌动,缓缓流淌进少女体内,查看她周身经脉的损伤。
自那日大闹过昆仑仙山,拿回亡父被剜走炼化成神器玄黄珠的双眼,江厌又去了一趟龙渊之境,青龙族故地,安放父亲遗骸。
龙渊之境位于神魔战场附近,整片地域早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死阵,其中累累尸骨做为材料,死阵则成了守护神族抵抗天魔入侵的最好屏障。
安放完玄黄珠,江厌顺便拿回了自己被抽走的龙筋龙骨,还有被剜走后丢进死阵做材料的双眼,龙角也慢慢重新长了出来。
休养了几日,江厌徘徊在神魔战场附近,游荡在神魔皆不敢轻易涉足的死阵之中,没见到上界神魔口中所谓的超脱三界外的怪物,反而见到了青龙祖神遗留的神识。
便身负亡故族人庇佑,神力加持,正直逼天宫,欲斩杀天帝一族以及当年合伙围剿青龙族的神仙,为族人报仇雪恨,却忽然感知到下界空桑遇到危急情况。
而那一片龙鳞中所剩的神力不堪大用。
他只好被迫半路出逃,又遁入昆仑仙山,借道安然无虞地抵达下界,神力虽被削弱,但总比当初被逼到绝境,强行闯过天门,因逆行结界而身受重伤,跌落下界,为人鱼肉,来得轻松容易。
空桑觉得浑身发冷,极致的冷,好像神魂都被冻住,破碎的残魂似乎要被抽出体外,晕乎乎的,她以为自己要飘到冥界了,一片黑,或许再睁眼时就是下一世,人生虚无。
却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暖流在体内游走,一点一点流淌过每一根经脉,所到之处如春回大地,连痛感都消散无踪。
眼皮很重,她挣扎着用力,恍惚中有一道光照进来,身体动弹不得,尽是黏腻阴冷的感觉,周身好像被什么束缚住,强打起精神,她猛然睁眼,入眼便是一片苍穹。
手指蜷曲,她摸到湿滑的鳞片,支起身才发现自己身下还盘着一条龙,龙尾漫不经心地压在她腿上,缠了两圈,难怪挣脱不得。
昏迷前的记忆涌入脑海中,江厌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戏谑,“小医修,终于舍得醒了。”
“再不醒我的血都要被你吸干了。”
空桑愣了愣,忽然发觉自己通体舒畅,身上的伤痛已然痊愈,仿佛从没有存在过,就连灵府中的神魂都未有丝毫损伤。
倏然,恍惚记忆中她猛然捕捉到一片凌乱的画面,好像是——
江厌如当初她帮他修复元神那般,反倒进入她的灵府中亲自动手一片一片耐着性子“捡树叶”。
“多谢前辈相救。”空桑试探着挪动身体,想从巨龙身上下来,江厌却已主动变作人形,落到空桑对面。
“谢我?”江厌一顿,语带打趣,“你是得谢我,杀人无数,这还是第一次救人,若不是为了赶来救你,我早荡平天宫,大仇得报了。”
空桑一怔,心底说不上什么感受。
虽然知道两人绑定神魂生死契,若是她魂飞魄散,江厌也活不了,但对方最是记仇,也最在乎报仇雪恨。
自己耽误了他的事,江厌大可以留她一命便不管不顾,却还是帮她把伤全部治好,恢复如初,实在是难得。
“我昏迷了多久?”
“一个月。”江厌答。
肉体凡胎,妄想从大乘前期直接飞升,还引来了九道飞升雷劫,他救下空桑的时候少女也只差一口气吊着,体内经脉拼不拼不上,他日日喂龙血,又替她温养神魂,这才慢慢养好。
空桑正想答话,却忽然感到佩在腰间的储物袋中阵阵异动,她连忙取出装有噬月骨灰的白玉盒,掀开,其上缭绕着淡淡的雾气,黑红色,散发着不详且邪异的光。
“化,化鬼……”空桑瞳孔放大。
她读过各种记述,尤其在见过噬月之后,她更是详细了解过修士死后化鬼的种种表现,但,但是——
命运还是难以更改吗?
玉盒中的骨灰一点点被雾气染红,空桑愣愣看着,眼眶中倏然落下一大滴泪,淹没进盒子是的粉末中。
若是普通的化鬼不会有邪异的红光。
抱着盒子,重新盖上,紧紧揽在怀中,空桑受到其中情绪牵引,脑中走马观花,尽是些不堪的回忆,憎恶与苦痛,痛失所爱,这世间的恶念和怨气,仿佛都被收进这一个小小的盒子中。
屠城灭国,那些破碎的画面里,戴着面具的恶鬼修罗仿佛自地狱而来,以一己之力扫荡过无数城镇,无数凡人的尸身堆积成白骨,一点点累高,腥气冲天,日月失色。
哭喊声,血色和雨水,死亡蔓延,烟尘浮动,流血漂橹,火光中有人伤口处白骨森森,依旧奋力求生,战火烧过草木,一片萧瑟。
那一瞬间,无数的情绪上涌,对人世凉薄的憎恶和怨恨以及对芸芸众生的怜悯和慈悲交杂在一起,一个人原来可以承受那么多沉重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