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羽闻此,上前一步,双手抱拳道:“既然张神医晓得此中医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望神医动动善心,治愈了我这妹子。日后我杨某人定不会忘了神医的大恩大德!”
张神医又是摇了摇头,道:“贫道张荐明向来行事以玄学为本,却不慎习了那行医救人之术,与自然为敌,已是大错。如今让我以不生换得再生,如何做得到?”
杨青羽闻言,大为不解,不知他所说的玄学是何种学术,更不解行医救人乃是大大的善举,怎成了与自然为敌。转身望向谢雨桐,却见她凝眉低首,兀自在沉思之中。
杨青羽正要再次请求,却听那张神医又道:“世间万物,皆归自然,我虽心中愧对玄宗,稍后仍会开具药方,保这姑娘无生死之患,区区生育之事,杨施主莫要再为难贫道。”
杨青羽侧目望见谢雨桐怔怔地看向自己,表情无奈,晓得她对日后给自己诞下儿女甚是期望,便又转向张神医道:“我杨某人不解,正所谓人定胜天,强者当以自强,岂能得过且过,任由天地自生自灭。既然神医知晓这治愈之法,为何偏偏却说不得。倘若是有甚么难处,张神医尽管直说,我杨某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张神医道:“非也非也,贫道闲散自由,循天而生,亦愿遵天而灭,能有甚么难处!既然杨施主如此强求,我便再破例一次,依天道而定。我来问你一个问题,倘若你能答上,我便传你治愈这位姑娘的不育之法。”
杨青羽道:“神医请问!”
张神医抬首前望,众人皆是好奇,随他目光望去,却是杨青羽身侧一棵约有两人高的梧桐树,枝叶凋零,因飞雪碾压,枝头弯折,数九寒天,却仍有数片树叶不离不弃。时雪停不久,那数片叶子均搭载积雪,栖于枝头,摇摇欲坠。
张神医道:“杨青羽身前这棵梧桐,如今枝干尽枯,却仍有枯叶径自傲立指头,你可能辨知它为何不落,又因何而落?
杨青羽思了良久,道:“为何不落,尚是简单,万千片树叶中,总有些许即便枯烂不堪仍悬于枝头,那是自然常理。至于因何而落,却是它日之事,杨某愚笨,不能解答!”
张神医道:“杨施主差异,它日之事,难道便不可预知。万物皆有因果,可预知但不可逆之,如此才会有李淳风预测,袁天罡推背,预知黄巢之乱,其后天下两千年之奇举。便如这杨施主身侧的梧桐枯叶,贫道便知晓它因何而落?”
那六人亦是疑惑万分,又知晓张荐明绝非妄语之人,齐齐望向两人。
杨青羽皱了皱眉,问道:“因何而落?”
张神医道:“因这位姑娘而落!”
众人皆惊,谢雨桐小嘴一张,喏喏道:“为何?”
张神医微微转身,左手浮尘一挥,右手微抬,道:“姑娘受伤,便有了两位前来;杨施主诚心求我治愈姑娘不育之法,便有了贫道为难之际迫于无奈出此题目;既然杨施主不能解答,为解你心中疑惑,贫道便理当圆了此题。两者看似遥不可及,却冥冥之中自有定论。这便是道玄之理,万物皆有因果,凡事莫要强求。”
言罢,右手立于身前,五指合拢,中指陡然弹出,但听“呲”得一声,一粒异物携着风声飞出,穿入枝干层中,紧接着噗噗有声,三片枯叶承载积雪,疾疾向地面坠落而去。
仓忙间,杨青羽由不得念及其它,右手倏然出剑,一剑刺出,但见剑光一闪,一化为三,三道剑光皆如电闪一般,同时分向前后三个不同方位疾疾刺去。剑光骤消,一柄长剑横在体前,那三片树叶伴着冰雪,穿透于那长剑之上。
杨青羽望向张神医,缓缓道:“张神医,落叶现下在杨某剑身之上,我让他何时落,它便何时落,我让它为何而落,它便因何而落。这题目,算不算杨某答对了?”
众人大惊,梦玄大师先前良久未语,此时却不由得惊叹道:“杨施主好快的剑法!老朽故人中用剑者众多,高手亦不在少数,却从未领略过方才这一剑的十之八九。”
张神医更是长叹一声,道:“既然杨施主极力如此,那贫道纵使万般无奈,却不得不遵守承诺,传你这医治这位姑娘的不育之法!”
杨青羽道:“谢过张神医,此等大恩大德,我杨某必铭记在心,日后若是有缘,纵是千难之事,必将回报。”
张神医挥了挥手,道:“罢了罢了,此乃天意,可怪不得我!”
杨青羽道:“神医请直言!”
张神医再叹一声,便坚定道:“其实治愈之法,对于杨大侠来说,极为简单。杨大侠内力深厚无比,世所罕见。倘若你遵循天干地支,每日子午两个时刻,持续为杨姑娘输功半刻,只需半月之余,便可完全解了她体内生产血脉之毒。”
杨青羽闻言,惊喜道:“那有何难!此事如此轻松,神医为何不早说!”
谢雨桐秀眉一皱,却是想到,此等简单之事,张神医先前不说,定是有所原因,突然又想到一事,更是脸色大变,问道:“张神医,那我杨大哥,他……”
张神医微微叹气,道:“杨壮士先前便曾三次为你输功止毒,他体内的穿心毒已入通身血脉,贫道医术有限,技不如人,对此无可奈何!”
杨青羽一愣,正要追问,那张神医又道:“两位先前定是疑惑,既然是同时食了那穿心菇,姑娘毒性显露,这位杨壮士为何全然无恙,这便是穿心菇的恶毒之处。此毒遇平则侵,遇弱则懈,遇强则隐,姑娘先前是羸弱之躯,那毒液缓缓而行,被外来强大内力骤然冲击,顿时散去大半,剩下些许也是毒性大减,加以半月依理驱毒,便可完全散去。只是这位杨壮士,毒液初进你身时便识得厉害,先自隐了起来,一旦体中内力减弱,便慢慢侵入,如今,已透入全身血脉,不出几日,毒性便会骤然全部发作而来,后果难料。”
众人闻声,皆是大惊,世间竟有如此诡异凶狠的毒物!
谢雨桐骤然心如刀绞,一双明眸呆滞片刻,豆瓣大的泪珠顺着脸蛋如泉涌般滑落而下,哀声道:“张神医,你医术高明,妙手回春,一定要想办法救我杨大哥……”说到此,竟泣不成声,抽泣哽噎不止,再也发不出声来。
杨青羽见状,上前轻抚她的肩膀,叹声道:“桐儿,你莫要如此,生死皆属天命,大哥怕不得甚么!只是我这一去,可害苦了你!”
张神医思了许久,道:“杨姑娘,先不必绝望如此,贫道技不如人,你大哥身上之毒也并非全无治愈的可能。”
谢雨桐闻声,立即问道:“神医言外之意,难道是有旁人能够治愈杨大哥体内之毒?”
张神医道:“话虽如此,但此人飘然若仙,行踪不定,茫茫天涯,两位要寻得此人,尚是万难之中的万难!”
杨青羽不禁道:“此人是谁?”
张神医道:“我道家真人吕纯阳!”
二人双双一怔,相视无语。
正在此时,不知何时离去的修竹童子返了回来,向梦云大师道:“大师,仙剑山庄陈庄主携一友人来访!”
仙剑山庄大庄主陈士荣,谢雨桐的公爹,他来作甚么?
谢雨桐与杨青羽双双一怔,对视一眼,同时望向梦云大师。
但见梦云大师嗯了一声,目光竟也不知为何扫向他们二人,随即对修竹道:“你带这两位客人与几位大师去后院歇息,我这便去迎接陈庄主。”
几人在修竹的带领下,穿过小径,进入后院一间诺大客房。
少顷,茶水上来,几人坐定,那王朴王文伯首先打破沉寂,起身道:“两位哥哥姐姐,可否容文伯介绍一下这几位兄弟?”
杨青羽见谢雨桐低首不语,如失魂落魄,想仍在沉痛之中,便起身抱拳道:“王兄弟有心了,快快介绍,我杨某一介粗人,能在弥留之际遇到诸位这般贤人雅士,实属荣幸!”
王朴挥伸手臂,除了张神医,将那其余四人一一做了介绍。
卫州魏仁浦,字道济,与人为善,孝心似孟尝。
长安关仝,其手中之画,皆笔到意到心到,情境交融,堪称画中一绝。
清河郡人司徒诩,字德普,少读万卷书,通《五经》大义。
最后一位为单州王敏,字待问,乃王朴多年好友,他便省了那才艺之说。
这几人因喜好玄学相识相聚,与梦云大师七人经常在此论玄清谈,不问世事,崇尚自然,皆属豪情飘逸之人。
杨青羽与那四人逐一行了礼数,道:“诸位皆是各行大家,今日杨某有幸能与诸位在此相识,心中倍感荣幸!”
正说间,房门嘎吱一声,进来一人,手里提着一支树枝,如同小孩一般蹦蹦跳跳,看相貌却有四十余岁。
那人并步一跳,跃至几人面前,眼睛骨碌骨碌一顿旋转,神情甚是顽皮,但见他目光转至杨青羽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咧嘴嘿嘿一笑,道:“好玩,甚是好玩,你方才那一剑是怎么刺出来的,可否教我一下?”
见此,修竹忙向杨青羽行礼道:“杨大侠,这位乃我梦玄山庄二庄主梦妙,他自幼性子顽劣,举事癫狂,不懂礼数,冒犯之处还望多多包涵!”
杨青羽闻此,仍抱拳作礼,道:“见过梦妙大师!”
那梦妙嘿嘿一笑,摆手道:“见过见过,早就见过,方才你在院里刺出那一剑,我便见过你。好玩,甚是好玩,为何我方才甩段了数十根树枝,都没有你那一剑好玩,跟我说说,你是如何做到的?”言罢,眼珠陡然一停,盯向杨青羽。
杨青羽见他神情变化突然,言语天真,心中忍不住一乐,道:“杨某方才那一招剑势名曰一剑三仙,已习练了近十年,倘若你用心揣摩,再耗些工夫,日后也能如此。”
梦妙闻此,嘴巴嘟了起来,摇了摇头,道:“不可不可,要十年那么久,便算不得好玩。天下好玩之事如此之多,岂能因一事费我十年?”
言罢,手中树枝一晃,却奇妙变作两根,左右两手各携一枝,推门而出,回眸一笑,双手同时一晃,却变作数根,丢于众人面前,做了个鬼脸,蹦跳着离去。
众人哈哈一笑,王朴拍手道:“妙,妙不可言,梦妙大师的戏法真是以假乱真、愈来愈妙!”
杨青羽心中顿时明白,这梦妙大师性如孩童,有些癫狂,却喜好戏法杂耍,这树枝在他手里陡然变多便是他拿手的江湖戏法。
这时,神医张荐明已包好了药草,分作数份,交予谢雨桐道:“杨姑娘,这草药需加水煮开了饮下,一日一服,待草药服尽,身子恢复如初。至于不产之症,贫道不敢多言,二位自己决定!”
杨青羽道:“我已毒入血脉,不可挽救,既已如此,自然要为桐儿妹子继续输功驱毒,直至她身体一切所有恢复如初。”
张神医道:“此事并非如此,贫道坦言相告,言明刺中关系,主意由你俩定夺。杨施主多留存一份内力,便多一份身体抵御之能,那穿心毒全然发作之日必也会因此延后,寻那解救之法的期限便随之增加。”
杨青羽昂然道:“天地如此浩大,寻到纯阳真人如大海捞针,毫无机会,生死有命,这余下的日子,只要我杨某能助桐儿妹子恢复如初,便无再多遗憾!”
谢雨桐闻声,起身道:“杨大哥,你不要再说了,我不会再让你给我输功驱毒,不管你日后如何嫌弃我,我都不想再受那怀胎之苦!桐儿只要你好好陪着我,一起去寻那纯阳真人,倘若你有个不测,妹子定也不会独自活下去了。”
杨青羽正要再言,却听吱呀一声,又一童子推门而来。
那童子望了望众人,行礼道:“诸位大师,庄主有贵客来访,邀请几位共同去前堂一聚。”
谢雨桐与杨青羽眉头一皱,心下皆想,这贵客定是指仙剑山庄大庄主陈士荣,前堂聚面是无论如何去不得。
二人不约而同目光对视在一起,各自思索回绝之辞。
却听那童子道:“杨施主见谅,庄主有言,你二人为庄里初来的贵客,不便打搅,还望先在此处歇息,稍后他亲自前来向两位致歉!”
言罢,又转向其他几人,道:“庄主还让我禀过几位大师,等下到了前堂,今日杨施主来访之事,且不可跟他人提起。”
待几人辞了杨青羽谢雨桐离去。杨青羽叹道:“那梦云大师定是已知晓你我二人身份,此次将我们留着此处,不知是福是祸?”
谢雨桐道:“青羽哥哥,既然如此,我们不妨现在离去,去打探那纯阳真人踪迹。”
杨青羽微微一思,道:“也好,此事便听桐儿的!”
两人提起张神医开具的草药,轻声掩门走出房间。
从后院至大门,需经过前堂,两人轻掂脚步,贴着墙边,走在园中小道,远远避开。时雪停不久,但院里积雪已被清扫归堆,稍加注意,落步不会踩出颇大声响,且有树木掩映,倒是无人注意二人身影。
谢雨桐无意间扫了前堂一眼,透出一扇木窗,隐约看到一人背影,不由得睁大双眼,惊声道:“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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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据《新五代史》记载,神医张荐明,少以儒学游河朔,后去为道士,通老子、庄周之说。高祖善之,赐号通玄先生,后不知其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