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土飞扬,入京的马车早已消失在街角。
苏德成阖上眼,将心绪尽数收敛,再睁眼他又是那个从容不迫的林府大管家。
“传话下去,今日此事府中众人不可在外宣扬,不可私下议论,不可在少爷、郎君跟前乱嚼舌根,否则一旦发现,按家法从重处置,绝不姑息。”
“宫里的人可真霸道,老爷夫人入京面圣,竟连个随侍都不许带,怕是凶多吉少。”田玉顿了顿,又问苏德成:“这乃林家大事,你为何要瞒着少爷、郎君?”
虽然林渊从将林家事务尽数交给苏德成打理,但田玉毕竟是白觅银的心腹女史,苏德成不好专断,总要给她三分薄面。
“少爷、郎君年纪尚轻,若是知晓家中可能发生大变故,恐怕沉不住气。况且就算告诉他们,也不过是叫他们白白担心罢了。”
苏德成抬头去看府门牌匾,淡淡道:“周内侍说得不错,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受着便是。既然如此,少爷、郎君能快活些日子就快活些日子罢。”
苏德成在林家多年,处事公正,铁面无私,积威甚重。他既开了口,底下的人自然不敢违逆。
尽管林府人心惶惶,可日子还得过下去。
众人战战兢兢几日,未曾听到什么动静,便也逐渐放下警惕,只当虚惊一场。
这日,春风和煦,朝阳初升。
王安揉揉睡眼,手下意识往旁边一伸。
咦?竟然有人。
王安坐起来,感到有些诧异。
毕竟这段时日林玉衍不知道在捣鼓什么,日日早起,王安根本看不到人。
有时候王安甚至会生出一种林玉衍瞒着他刻苦读书的错觉。
“霁微。”王安推了推身旁的人。
林玉衍把头埋进被子里:“嗯?”
王安翻身下榻,看着榻上睡得正酣的人似乎有些无奈。
罢了,春日倦人,多睡一会儿也无妨。
王安俯下身,轻轻地替林玉衍掖好被角。
就在他要起身时,脖子却突然勾上两只手,几乎没有什么力道,但王安还是顺从地压下身。
“安安,你要去哪儿?”林玉衍睡意未醒,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半眯着眼睛问。
王安垂眼去看林玉衍。
大约是因为对抗困意,他的长眉微微蹙着,连同那双漂亮的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整个人懒洋洋地躺在柔软的榻上,好像下一刻就快陷下去。
王安不禁笑起来,语气不自觉地变得温柔:“今天最后一批货到了,我得去货仓清点入库。”说完,他顿了顿,带着丝哄人的意味又道:“娘交待过我的。”
“啊……白老板真是,一声不吭就带着林老头儿跑到闵州逍遥快活。”林玉衍瘪瘪嘴,有些不高兴:“不能明日再去么?”
王安不得不承认,林玉衍总是很擅长找到动摇他的方法,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生出了顺着林玉衍心意的想法。
但那也只是瞬间。
“今日事今日毕,何况我答应了娘,自然要用心做。”
王安挪开视线,不去看林玉衍的表情。
“好吧。”
林玉衍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委屈。
“那今天我等你回家一起用晚饭,好不好?”林玉衍轻声问道,心中十分忐忑。
真是个怯懦的人啊,林玉衍自嘲。
他甚至连告诉王安今天是他生辰的勇气都没有,只因他害怕,害怕满心期待最后只等来失望。
所以,只是等他一起吃饭,这样小小的心愿应该可以实现吧。
此时,困意已退,但林玉衍还是没有睁眼,准确的说应该是不敢。
毕竟,逃避虽然可耻,但有用。
林玉衍不知道他这模样不过是掩耳盗铃,他的期待早已尽数写在脸上。
王安突然不想走了,他想抱抱林玉衍,摸一摸他的头发,亲一亲他的嘴唇,对他说点什么。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没有犹豫地道:“好。”
林玉衍蓦地睁开眼,看上去很是欣喜。
“还是王二哥哥最疼我。”
被林玉衍用如此热切的目光注视,王安有些不好意思,他捉住林玉衍的腕,将那两只骨节分明的手塞回被窝,仔仔细细地替他掖好被角。
“你若困可以再睡会儿,早饭我给你温着。”
“嗯。”林玉衍乖巧地闭上眼,模样乖顺。
王安又站在一旁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这才带着康瑞出门,往货仓赶去。
今天是少爷的生辰,一个对于林府来说极为特殊的日子。
康瑞一路坐立不安,耳边回响着天青那日的话,他努力地想要理出思绪,可是他一旦深究,就会不受控地想起天青离开时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对康凌的担忧就会瞬间吞噬掉他的理智。
他的焦虑并不难察觉,王安关心地问:“康瑞,你怎么了?这些日子看上去一直心事重重。”
“我……”康瑞心中千回百转,最终还是道:“我没事,只是康凌近日越发顽劣,我心中苦闷,让郎君挂心了。”
“康凌年纪还小,性子跳脱也在情理之中。”王安想到冬生:“我弟弟也这样,他要是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哩。”
康瑞勉强扯出一个笑,不知是宽慰自己还是宽慰王安:“长大些就好了。”
在货仓忙碌了一个上午,明明一切风平浪静,但康瑞的表情却越发凝重起来。
越是平静,说明汹涌的波涛藏得越深。
黄昏时分,夕阳将落未落。
王安心中记挂着回家吃饭的事,他看看天色,头回拿出东家的气势。
“没入仓的货物只余下不到一成,大家加把劲儿,若在太阳落山前全部入仓,大家便去账房各支一吊赏钱。”
俗话说要想马儿跑得快,就给给马儿多吃草。
大家一听有赏钱可拿,顿时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手脚愈发麻利起来。
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将货物尽数入仓,置放得妥妥贴贴,叫人挑不出错处。
王安满意地点点头,对康瑞道:“回家!”
康瑞紧跟着主子跳上马车,几次三番话到嘴边又生生咽回去。
毕竟这些年连老爷夫人都不曾给少爷庆祝生辰,他若是贸贸然告诉郎君,郎君不清楚情况,只怕反倒会和少爷生出龃龉。
还是算了。
忽地,马车骤然一停。
“郎君,不好了!”车外传来一声疾呼。
康瑞皱眉,探出身子问:“慌慌张张做什么,出了什么事?”
一个穿着短打的粗布衣衫的中年男人从马上下来,气喘吁吁道:“城外的庄子走、走水了!”
本就提心吊胆了一天的康瑞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斥责道:“那些庄头是干什么吃的?好端端怎么会走水?”
“庄头差小的过来禀报主家,眼下火势未灭,且火起得十分蹊跷,特来请主家亲去庄上走一遭。”
马车里的王安闻讯,问道:“是哪个庄子?”
“城北外的大巫峰田庄,庄上还有三个货仓。”男人说道:“眼下老爷夫人不在府中,请郎君移步主持大局,挽回损失。”
王安起身欲走,忽地想到什么,有些犹豫。
“大巫峰田庄是夫人陪嫁过来的庄子,夫人一向看重,只是……”康瑞总觉得过于巧合,但毕竟事发突然,他只好看向王安:“郎君可要知会声苏总管?”
“自是要的,你速速回府将此事告知苏总管,我先过去瞧瞧情况。”
王安想了想,还是下车换了一匹快马:“告诉霁微,我晚些时候回去。”
随着马的一声嘶鸣,王安已跟着报信人扬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