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回认认真真过元宵节,林玉衍玩得很尽兴,当夜躺在床上兴奋得久久不能入睡。
以前每当逢年过节,林玉衍总爱招呼燕州那群好友或是到明月馆,或是到赌坊吃喝玩乐。
人人都道他林少爷出手阔绰,为人大方,殊不知他不过是想将自己置于这份热闹之中,好多听听人潮喧嚣而已。
只可惜曲终有尽时,夜幕降临,好友家中派人来寻,大家纷纷告辞,留下的也不过是推杯换盏后的冷清。
而热闹后的冷清总是更加孤独。
人的一生何其漫长,都说孤独才是常态。林玉衍时常在想,是否真的如此,无论是父母血亲还是友朋兄弟,所谓的热闹都只是短暂的陪伴,所谓的团聚到最后都只会成为离别时候的欲抑先扬。
他总是如此悲观,可他又是如此地明白自己对于长久的陪伴究竟有多么渴求。
林玉衍侧首去看王安,那呆子睡得正熟,嘴角向上弯着,好像做了什么美梦。
林玉衍心中突然生出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他想倘若和这呆子就这么过下去,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想着想着,林玉衍也不知道自己何时便睡了过去。
直到外头传来一声高亢尖锐的鸡鸣,林玉衍才悠悠转醒,抬眼便是王安那张休息得当,精神十足的脸。
“早饭已经备好,快些起来,稍后我带你去回春堂求医。”王安催促道。
林玉衍想说他从小到大已见过上百名医,个个都说他活不长久是个短命鬼,名医大家都束手无策,更遑论乡野大夫。
可对上王安灼灼的视线,林玉衍这番话终究是说不出口。他道了一声好,然后起床更衣,但……
“怎么又是红色的衣裳?”
王安冲林玉衍露出一个憨厚的笑:“红色好看。”
“是红色好看,还是我好看?”林玉衍顺口问完就后悔了,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
但王安似乎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给出自己的答案:“你更好看。”
明明王安的回答没有掺杂着任何别样的情绪,但就是让在秦楼楚馆混迹多年,见惯风花雪月的林少爷红了耳朵尖。
林玉衍大笑两声,企图掩饰自己的心虚,随即扬声道:“百花撞春风,何及我一分惊鸿。”
“确实不及。”王安端来一盘包子:“所以,先吃饭吧。”
一个包子便把惊鸿仙子拉进红尘烟火。
用完早饭,王安就带着林玉衍往回春堂去。
再到回春堂,王安不禁想起上回他背着腿骨尽碎的大哥前来求医,那时的绝望和害怕是现在回想起来都会心有余悸的程度。
洒扫的还是从前那位小童,小童一眼认出王安,他停下手中的活:“又是你,这回是怎么了?”
王安迎上去道:“我弟弟身子不好,想请薛茯苓薛大夫为我弟弟诊治。”
小童的视线从林玉衍滑到王安身上,这两人除了眼睛有些像,旁的没有半分肖似之处,怎么看都不像是亲生兄弟。
当然小童并非是那等爱说闲话之人,他将王安和林玉衍请进堂中:“烦请稍坐片刻,我去请薛大夫来。”
王安拱拱手:“有劳。”
片刻后,从药坊后出来仍旧只有小童一人。
“两位还若要见薛大夫还需再等上许久,昨夜山间匪寇趁过节之时在偏僻处抢掠,重伤了几人,眼下还有一人尚未清醒,薛大夫还在诊治。”
“又是匪寇!”
当初匪寇上门抢掠还打碎王平富的腿骨,王安心中对这群作恶多端的匪寇简直恨极:“官府难道不管吗?”
“尚未清醒那人正是府衙中的捕头。”
小童微微叹气,那些匪寇下手狠绝,回春堂时常接收被他们重伤之人,可回春堂诊费高昂,许多人诊治不起,或伤重而逝,或落下残疾。即便心中极为不忍,可他只是一名小小药童,什么都改变不了。
“听闻那群匪寇原先是海寇,手上功夫了得,有二十几余人。官府若要清除他们怕是不易。”
王安攥紧拳头,气愤道:“这些匪寇实在可恶。”
林玉衍睨一眼王安,淡淡开口:“这世间从不乏作恶之人,怎么还真来气了。”
“如何不气?当日他们进我院门抢掠钱财,还打碎我大哥腿骨,这岂是轻易能不计较的?”林玉衍坐直身子:“是他们伤了大哥?”
“我们这儿不过是个地势偏远之地,只这一群盗匪恶名在外,大家皆闻之色变。”王安越说越气:“只恨我没有学识又不会武功,否则定不会叫那些人继续逍遥。”
“薛大夫。”小童忽然出声。
药坊里走出一个清秀女子,看上去约莫三十出头,步履稳重,布衣荆钗也难掩其出尘的气质。
“病人在何处?”薛茯苓语调平稳,声音柔和,是那种听着就让人觉得安心的声音。
王安起身行礼:“薛大夫,在下王安,病人是我这位弟弟,烦请您替他瞧瞧。”
薛茯苓颔首,对林玉衍道:“请随我来。”
林玉衍起身,随薛茯苓入了旁侧的一个小隔间。
薛茯苓搭脉看诊,随着时间的流逝,薛茯苓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王安却见她柳眉深蹙,想来情况不容乐观。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薛茯苓方才收手,她提起笔开始写药方:“王公子,令弟的身子情况复杂,体弱之症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若要调理成与常人无异极为困难,先暂且照我这方子按时服药,一个月后再来复诊。”
“这复诊……”王安面露难色。
薛茯苓抬眼:“来不了?”
“我们不日便要启程前往燕州,一个月后怕是来不了复诊。”王安道。
“也罢。”薛茯苓将写到一半的方子换下来,又重新写了三张方子交给王安:“方子上都有注明时间,你且回去让你弟弟依照方子所写按时服药,每方药吃两个月。”
王安将方子接过,顺手递给林玉衍:“霁微,你将方子交给刚才的药童,先将第一张方子的药抓了。”
“那你呢?”林玉衍问。
王安低声道:“我想向薛大夫道声谢,你先去。”
林玉衍不疑有他,说了声好便先退了出去。
见人走了,王安这才上前,向薛茯苓郑重地行了个礼:“薛大夫,我这弟弟身子究竟如何,还望您如实相告。”
薛茯苓赶紧扶起王安:“王公子,你何必行此大礼?我身为医者,如何会刻意隐瞒病人的身体情况。实在是令弟病症奇特,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
王安的心提了起来:“薛大夫此话何意?”
“那我便如此告诉你罢,令弟的身体情况实在不大好。假如把人的身体是一座房子,正因有砖石、瓦砾才能为我们阻挡外来风雨,而令弟这座房子便是纸糊的,风雨一来,坍塌只是时间的问题。”
薛茯苓本不想如此说只怕叫家属听了伤心,可如今话一出口便如同泼出去的水再难收回。
此时此刻王安的心中犹如压了块巨石,憋闷得很,他默了半刻,忽地跪下:“求大夫救救我弟弟,他自小身子不好,已经受了许多旁人未经受过的病楚……”
“你快些起来。”医者仁心,薛茯苓心中触动:“令弟这身子要想调理成常人模样也并非不可能,快起来,我同你细说。”
王安这才起身,眼巴巴地望着薛茯苓。
薛茯苓徐徐道:“只要他肯照我那三张方子按时服药,再左右膳食调理,好生保养,恢复六分不成问题。可若要与常人相同,我医术有限确实做不到,但若你能寻到我师父,也许可行。”
王安看到了希望,急忙问:“敢问您的师父名讳几何?现在何处?”
“我师父姓薛,名止。只是他如今云游四方,行踪不定,一向都是他给我寄信来说些路上趣事,而我却是联系不上他的。”薛茯苓想了想:“师父上次来信说他身在青州,但算算日子,眼下应当由去了别处。”
“那我该如何是好?”王安喃喃道。
薛茯苓仔细思索了一番,然后道:“我现下写一封书信交予你,等下次我师父给我来信时我转告你们他的所在之地,你们若是与他有缘能够寻得他,便将这封我的亲笔信交给他,我想师父应当会帮你们的。”
王安赶紧道谢:“如此甚好,多谢薛大夫,有劳您费心了。”
出了回春堂,王安的心情有些沉重,林玉衍几次跟他说话,他都恍然未觉。
“呆子,你怎么越来越呆了,跟你说话也不理。”
林玉衍早已厌烦看病吃药,今日若不是看在王安的面子上他也不会来这回春堂。可比起看病吃药,他更讨厌的便是瞧见身边亲人朋友听闻他这身子的状况后那副愁云惨淡的样子。
当真令人烦躁。
“对不住,我刚刚有些走神了。”王安歉意地笑笑:“你饿不饿?可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林玉衍冷笑一声:“怎么,第一回从大夫那里听说我是个短命鬼,心中动容,所以万分同情?怕我说不准哪天就死了,吃不上想吃的东西?”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安急着辩解。
但林玉衍现在浑身像只刺猬,无论王安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这一瞬,他仿佛透过王安愁苦的表情看到了当初同样绝望伤心的白氏,还有记忆中喝不完的汤药,扎不完的针。
“无论你是什么意思都不要紧。我只知今朝有酒今朝醉,生死有命,喝再多药也无济于事。”
说完,林玉衍也不给王安说话的机会,将手中提的药包掷在地上,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霁微!”
王安喊了一声,捡起药包赶紧追上去。
回到客栈,直到下午林玉衍依旧黑着脸,一副生人莫近的样子。
康瑞走到王安身边,低声问:“郎君,少爷的药还熬吗?”
“算了,先回燕州再说罢。”眼下还是林玉衍的情绪最重要,王安又问:“明日返程,东西可都收拾好了?”
“郎君放心,一切都已妥当。”康瑞朝楼上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少爷那里……”
“晚饭正常备好送来,我上去看看他。”王安吩咐道。
康瑞应是,转身去寻掌柜传话。
王安敲了两声门,里面没有反应,他把耳朵贴在门边想要听听里面的动静,可惜什么都没听到,只得又敲了敲门。
良久,里面才传来脚步声。
林玉衍披着一件单衣,臭着脸开门。
对上这么一个冷漠的表情,王安讪笑一下:“霁微,你还在生气吗?”
林玉衍转身往里走,只留给王安一个决绝的背影。
王安也不恼,急忙跟上去笨拙地解释:“霁微,我嘴巴笨不会说话,你大人大量莫要同我这个呆子置气,好吗?”
林玉衍别过头,冷哼一声。
王安接着解释:“我今日本意并非如此,我只是有些担心你。而且我们都已经成亲,我自然盼着你长命百岁……我可不想守寡呢。”
守寡?
林玉衍气笑了:“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如何?我说错了么?”王安问。
林玉衍摇摇头,心里那口气也不知怎得消解许多,他道:“罢了,我同你个呆子置什么气?原本就是我的问题,与你无……咳咳咳。”
大抵是近日劳累太多,心绪起伏太大,林玉衍骤然开始咳嗽。他这一咳起来没完没了,就好像要了命似的难受。
王安赶紧去给他倒了杯热水,林玉衍一边摆手一边咳嗽,看这样子怕是茶杯都端不稳当。
王安把他揽进怀里,一手替他顺气,一手端着热水,待林玉衍气息稍缓,便喂水润喉。
这一咳嗽抽干了林玉衍精神和气力,他斜斜靠在王安肩头,忽地笑了:“我这样子,只怕是没法长命百岁了……你放心,若我哪日活不成了,我便同你和离,保管不叫你守寡。”
王安听着心里不是滋味,小声斥道:“别瞎说。”
“冬生小时候身子也不好,你看,我还不是一样把他拉扯大,如今活蹦乱跳,康健得很。”王安絮絮叨叨地说:“你也一样,有我照顾,很快也会同他一样康健。”
“你放心,我会长长久久地陪着你。”
怀里没有声响,王安低头一看,林玉衍已经睡下。
王安将他安置好,而后坐在床边细细看他。
良久,他轻声说:“林玉衍,你一定会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