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王安睡得并不踏实,一闭眼就是上回林玉衍在林府发高热发得神志不清的样子。
他记忆实在深刻,心里总是念着林玉衍的身子,夜里醒了好几回,每回惊醒都得悄悄探探林玉衍的温度和鼻息,确认无虞才敢放心合眼。
几番折腾下来,外头的天已经破晓。
王安索性从床上起来,打算到厨房和赵氏一起包汤圆。
厨房里赵氏和香荷腰间围着围裙,一个人和面,一个人准备糖馅。
赵氏见王安进来,感到有些奇怪,于是问:“这天才刚刚见亮,老二你起来这么早作甚?”
“今天过节,我来当然是和你们一起包汤圆。”王安从怀里拿出三枚铜钱晃晃:“这是我准备的彩头。”
所谓的彩头就是包在汤圆里的钱币,梅洛风俗便是如果从汤圆中吃到彩头,就寓意这个人今年都会顺风顺水,吉星高照。
“阿娘您瞧,二弟准备得多齐全。”香荷分出一个面团给王安:“那咱们也不能辜负二弟的美意,今年的三个彩头便由二弟亲自来包吧。”
王安接了碗清水将铜钱清洗干净,然后再放到热水中烫了烫,他笑道:“没问题。”
“但是……”香荷一脸莫测道:“不能偷偷作弊,只把彩头留给你家玉衍。”
王安心虚的眼神四处乱瞥:“大嫂,我哪是那种人……”
“你最好不是。”香荷一脸看透的样子:“对了二弟,你昨晚没休息好吗?怎么看上去如此憔悴?眼底的乌青都快掉到下巴上去了。”
“霁微身子不好,他常常是突然一下便病倒下去,一旦发热可不是轻易就能好的。昨天我见他精神不济便有些担心。”
一说到林玉衍的身体王安的声音就开始变得惆怅起来。当初说媒的时候便提过林家少爷病弱,但病弱得如此厉害,王安是从来没有见识过的。
“你们别看他平时插科打诨,跟个没事儿人一样,但若是一个不留神,略略吹到些风,淋到些雨,说不准半夜就得发热。”
王安这话显然也出乎了赵氏和香荷的想象,这个家里每个人都希望王安过得好,但事实就是他和一个男人成了亲,且这个男人身子还如此病弱。
这段时日王安对林玉衍的照顾有多细致,大家都看在眼里,这样生活真的会过得幸福吗?
原本热闹的厨房骤然没了声音。
赵氏微不可寻地叹了一声,她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又该说什么呢?
是说当初默认这门婚事的悔恨?可是……
赵氏看看在厨房忙活的香荷和她日益显怀的肚子,心中充满苦涩。
如果回到那时候,面对老大骨碎的双腿,面对冬生的学费,面对香荷她爹开出的条件,她真的有勇气舍掉林家这唯一的救命稻草吗?又真的有那个决心阻止这门婚事吗?
赵氏不敢去想,因为答案是那样沉痛地击碎了她这个做母亲的心。
“阿娘。”
王安的声音拉回了赵氏越走越远的思绪。
“怎么了?”
“您今天打算做芝麻馅的汤圆吗?”
“是啊,你们从小都爱吃这个馅儿的。”
王安笑着道:“阿娘总是记得我们的口味。”
说完王安便去橱柜深处翻出一块红糖和晒干的橘子皮:“大嫂,熬猪油剩的油渣在哪儿?”
“在你左手边的柜子里。”香荷看王安这架势是要再做一个糖馅,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了谁。
“霁微吃不了芝麻,我给他做个红糖馅儿的。”王安率先解释。
香荷把王安揉到一半的面又拿回来放自己盆里一起揉,她禁不住感叹:“这玉衍啊,身娇体弱,连芝麻都吃不了。得亏生在燕州林家这样的富裕人家,若是生在咱们这种地方怕是很难养活。”
“再难养活也得养。”王安不大喜欢听别人说林玉衍好不好养活这些话,但说的人是大嫂他也不好发作,只闷闷地补上一句:“不过是多费些心力而已。”
而且他能养得活,王安肯定地想。
太阳初升,抹去了山间的雾气,亮光透进窗户,洒进屋里。
熟睡中的林玉衍不自觉地皱皱眉,然后顺手抓起被子往自己脸上盖,企图遮挡这刺人眼睛的光线。
但是……这个被子怎么拽不动啊!
“霁微。”
“霁微……该起床了……”
有人在耳边轻声喊他,他的睫毛抖动了一下,还是不愿意睁眼。
那声音又凑近了一些。
“霁微,元宵节快乐。”
“快起来我们一起吃汤圆吧。”
真是聒噪!
林玉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慢腾腾地从床上坐起来,嘴里嘟囔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辰时一……。”王安的刻字还没说出口,林玉衍就又要往床上倒去,王安眼疾手快地抓住他,哄道:“今天是元宵节,要一家人一起晨起吃汤圆,寓意团圆美满。霁微听话,快起来了。”
不知道是那句话起了作用,总之林玉衍最终还是选择暂不与周公会面。
王安给他找来一身红色长袍:“今日过节便穿身红的吧,看着喜庆。”
林玉衍抖了抖长袍:“我这身衣裳是在燕州最有名的绸缎庄定做的,上面的绣纹是十几个绣娘不眠不休绣了半个月才绣成,整个燕州只此一件,怎么在你嘴里听着我这衣裳好像是跟在市集上花十文钱买的没什么区别似的。”
“再名贵的衣裳都是用来穿的。”王安又从天青收拾的行李里翻出一件看起来更为名贵的狐裘大氅:“快把衣服穿上,待会儿出去再把这个大氅披着,想来也不会冷了。”
林玉衍轻哼一声:“这件狐裘大氅也极不容易得,你这呆子挑选衣裳还算有几分眼光。”
“并非是我眼光好,只是你的每件衣裳都很名贵,仅此而已。”王安道。
林玉衍一时哑口,只挤出两个字:“……呆子。”
王安把大氅搭在椅子上:“你穿戴整齐之后便到堂屋里来,我先去给你舀一碗汤圆起来放放,免得一会儿太烫入不了口。”
林玉衍这回没再贫嘴,说了声好,便老老实实穿他的衣裳。
等他到堂屋的时候,饭桌上早已齐齐整整坐好其他五人。
林玉衍挨着王安坐下,冲赵氏问好:“岳母早好,大哥、大嫂、冬生都在呢,让你们久等了。”
“无妨,都是一家人。”赵氏露出一个和蔼的笑:“既然人齐了,咱们便开动吧,看看今天的三个彩头是哪些人拿到。”
林玉衍想问问王安彩头是什么,但见其他人已经开动,便将疑问按下,打算等会儿再问。
林玉衍心情很好,这还是他有记忆以来头一次正儿八经地过元宵节。
碗里盛了六个不大不小,看起来白白胖胖的汤圆,是对他来说刚刚好的份量。
他吃得津津有味,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的王安时不时瞥过来的视线。
“好吃吗?”王安忍不住问。
汤圆吃起来软软糯糯,一轻轻咬一口还有糖水滑出,细细品味里头还带有橘子的清香,甜而不腻。
“很好吃。”林玉衍给予高度肯定。
“当然好吃啦,这可是咱们二弟一大早起来给你做的糖馅,我们的都是芝麻馅儿的。”香荷适时道。
林玉衍还没说话,王安倒是先急了:“大嫂,你们每人碗里可都有红糖馅儿的汤圆呢。”
王平富笑道:“二弟,你都是成亲的人了,咋还这么不经逗。”
“咦?”林玉衍咬到一块扁平的硬物,他从嘴里拿出来才看清这是一枚铜钱:“这是什么?”
桌上的其他人对视一眼,随后笑起来。
“没想到今儿第一个中了彩头的是玉衍啊。”赵氏乐呵呵地说。
然而林玉衍还是一脸懵,他看向王安,王安解释道:“这是梅洛风俗,汤圆里会有包彩头,谁吃到彩头,就寓意这个人今年会一帆风顺,心想事成,是大吉。”
“恭喜中头彩的林哥哥!”冬生朗声道,接着又传来一声惊呼:“阿娘,我也吃到彩头了!”
“好,好!”赵氏道:“那恭喜幺弟!”
王安接着道:“那我便借今天这个东风,祝冬生心想事成,今后金榜题名,前途无量。”
冬生把钱币往身上擦了擦,极为珍视地揣到怀里:“谢谢二哥!”
真是孩子心性,王安不自觉地看向林玉衍,他拿了块帕子把林玉衍刚才吃到的铜钱擦干净:“喏,你的彩头。”
林玉衍也揣进怀里,表情看上去比冬生收敛许多,但也比往日生动不少。
吃完早饭,王安和王平富两兄弟一起在厨房收拾碗筷,团圆的喜悦还萦绕在周围,但王平富知道他们即将在这个团圆的日子面临分别。
“二弟,非要今日走吗?”
“原本燕州的规矩便是只能逗留三日,如今已是第五日了,再不走只怕回到燕州林家会被人诟病。”
“只是多留半日而已……可是林家少爷说你什么了?”
“没有,霁微还叫我多留几日呢。”王安其实哪里舍得走,他道:“只是那日阿娘同我也商量许久,可是我们总要顾及林家的颜面,名声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尤其重要,即便有闲话说,我也不希望那闲话是因我而起。”
“既然你同阿娘已经说定,那我也就不再劝你。”王平富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道:“你只要记住一句话,无论怎样你都还有我这个大哥在。”
王安的眼眶发红,他不敢看王平富,只能低着头摆弄碗筷,轻声应好。
大约是空气中逐渐浓厚的离别愁绪让人难过,王安把洗干净的碗筷摆好后道:“我先去收拾东西。”
王安快步走到屋门口,深吸几口气平复好自己的心情才推门而入。
“霁微,等天青的马车到,咱们就该走了。”王安把收拾好的行李拿出来:“你看看你可有什么漏下的东西。”
林玉衍将拿在手中把玩的铜钱收好,随后走到王安面前,突然凑近他的脸,王安的心蓦地一紧。
“呆子,若你不想走,大可多留几日,不必偷偷哭鼻子。”
“没哭鼻子。”
王安确实没哭鼻子,但不知怎的,林玉衍这么一说,反倒让他心中忽生委屈,有股落泪的冲动。
王安别过头,不去看林玉衍:“你不要瞎说。”
“若你真舍不得,要不然待会儿我便去问问岳母和大哥,干脆这回我们就把他们一同接到燕州去。”
林玉衍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耐心,他想大约是王安这个模样看起来实在可怜,又或许是王家人是真心待他好,这才让他动了恻隐之心,说出这番不算理智的话。
“不必了。”
王安心里清楚,就算林玉衍真的肯,阿娘和大哥却未必会答应。
“霁微,多谢你。”王安平静下来:“今天是元宵节原本就不该如此伤感,更何况今天能和大家一起吃上汤圆,我已经很满足了。而且,你还跟我在一起呢,你也是我的家人。”
林玉衍内心震动,王安的目光澄澈如一汪泉水,里面是他从未见过的纯粹。
家、人。
真是个极重的两个字。
良久,林玉衍点点头,他嘴边挂着浅淡的笑意:“你说得不错。”
外头传来一阵喧嚷,随后是一阵脚步声。
“天青给少爷、郎君请安。”
林玉衍踱步出去,不咸不淡地说:“这个时候你们倒是赶早。”
“少爷的吩咐,小的不敢怠慢。”
天青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一大早便赶过来,还不是想着他早到一会儿,他家少爷便能少在这吃一会儿的苦,怎么反倒瞧着少爷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
赵氏也闻声出门,眼泪汪汪地望着林玉衍:“这便要走了吗?”
王安也走出来:“既然马车到了,那便走吧。”
“等等。”
赵氏回屋拿着她平时总抱着做针线活的盒子出来,里头整整齐齐摆着两套护膝,一套灰扑扑的,只绣了两只兔子,另一套绣纹精致,绣着青竹祥云仙鹤。
赵氏盒子递给王安,然后从里头拿出那套精致的护膝交给林玉衍:“玉衍,我这儿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我能给你们做的便是这点子针线物什。这几日时间短,兴许有做得不够精巧的地方,但冬日天冷,御寒足矣,你要照顾好自己。”
难怪这几日赵氏几乎都是针线不离手,林玉衍觉得手里的这套护膝重于千金,他大受感动:“多谢岳母,我会好好用它。”
“孩子,咱们这边其实不兴喊岳母,若你不嫌,以后便同老二一样唤我一声阿娘罢。”
林玉衍握紧手中的护膝,有些哽咽:“阿娘。”
“哎。”赵氏强忍泪水,她看了一眼王安,又对林玉衍道:“阿娘就把王安交给你了。”
“阿娘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林玉衍承诺道。
王安实在不想再经历一遍上次那般难舍难分的场面,主动拉了拉林玉衍的大氅:“霁微,咱们该走了。”而后又对王家众人道:“阿娘、大哥、大嫂、冬生,你们都别送了。”
冬生过来一手抱着王安,一手抱着林玉衍:“二哥,林哥哥,我会想你们的。”
林玉衍摸摸冬生的头:“想我们了便记得写信过来。”
天青接过王安手里的行李:“少爷、郎君,这边请。”
这一次王家没有一路送别,而王安亦没有回头看。
他知道山高路远,总有相逢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