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风彦如坐针毡,简直是度秒如年。
七年前高总督垮台之后,风家终于能从二十多年令人窒息的压抑中缓一口气,当时他已经在东冥娶了一个普通商户的女子,日子虽然平淡,能远离帝都城复杂的政治斡旋他也乐得清闲自在,他毕竟是家中长子,压在肩头的那座无形大山轰然消失之后,父母还是希望一家人能早日团聚,他和妻子文君商量之后,决定带着两个孩子搬回天域城,反正飞垣的商行是互通的,只要没人刻意针对,很快他就能重新开始。
原以为苦尽甘来能回到正常的生活,没想到短短两个月之后,萧千夜莫名背叛,天尊帝对他下达全境通缉令,一夜之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年幼时期那些无端的冷眼和排斥变本加厉的落在他的身上,也让初次来到天子脚下本就有些拘束的妻儿更加惶恐不安,万佑城受损严重,以他和萧千夜特殊的关系,如果再回去难免要被牵连,就在他左右为难之际,掌控着飞垣经济命脉的镜阁主公孙晏却好心给了他安排了羽都商会的会长一职。
他受宠若惊,甚至为此忽视了某些不合常理的东西,谁都知道两阁之主的往来其实很少很少,能在这种时候雪中送炭无疑是反常的。
商人毕竟不是政客,只要有利可图什么仇什么怨都能一笑而过,从那以后他就在这个位置上稳稳坐了七年,一辈子历经曲折的他,生怕未来的某一天又会因为那对兄弟而受到牵连,表面兢兢业业,背后疯狂的敛财。
羽都和帝都很近,以他的身份可以去军阁分部借调青鸟,这也方便了他往返照顾家人,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大约两年,原打算一辈子这么安安稳稳倒也不错,谁也没有算到的是,这一次等待他的不是什么人神共愤的坏消息,五年前,天尊帝从雪原返回天域城,公开了“碎裂之灾”的始末,撤销了萧千夜持续两年的全境通缉令,天征府一并解封,当年被剥夺的所有权力、身份、地位,都以最高的规格原封不动的还给了他们!
风家也在这一天摆脱了质疑和指责,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在那些自视清高的权贵脸上看到和商人如出一辙谄媚的笑,让他扬眉吐气,让他心花怒放。
原来威严的帝都城也有阳光明媚的时候,让他无数次顿足仰头,尽情的呼吸着清爽的空气。
父亲的脸上慢慢恢复了早年的壮志雄心,当军机八殿的规模扩大到全境之后,已过花甲之年的主讲师面对一群怀揣着荣耀的青年,再一次告诫所有人,要忠于国家、忠于人民,要为了梦想而奋斗努力。
妻子文君交到了新的朋友,从足不出户开始邀着闺蜜踏青逛街,还会在每次他回家之时化上精致的妆容,满眼都是幸福的笑。
他的孩子也能进入帝都的学堂受到最好的教育,小家伙朝气蓬勃,如春天里萌芽的幼苗茁壮成长。
只有他……只有他没有因此收手,三十年的沉浮让他对一切都变得患得患失,紧握在自己手中的钱财才是唯一可以安心的东西。
想到这里,风彦下意识的瞄了一眼正在包扎伤口的那个人,这支海外的商队名为“风雨会”,寓意为不惧风雨,倒是个非常附和他们不畏艰苦,风里来雨里去行事作风的名字。
第一次和风雨会做生意是在五年前,那时候西海岸的海港才开始建造,绝大多数海外的船只还是必须走北岸城才能进入飞垣内岛,风雨会的创始人是蓬莱人,他们那硕大华丽的珍珠很快就受到了追捧,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成为飞垣最炙手可热彰显身份的象征,但那种大珍珠的产量其实并不高,在如此巨大利益的驱使下,狡诈的商人们动起了歪心思,他们将另一种廉价的假货掺在真货里面一起售卖。
然后,风雨会遇到的第一道阻拦就是位于北岸城的镜阁分会,他们以最简单直接的方法找到了负责商检的风彦,爽快的给了一笔堪称天价的酬劳,从那以后,真假混杂的珍珠肆无忌惮的流入飞垣,风雨会赚的盆满钵满,他也从中捞到了比辛苦三十年还要多的油水,双方保持着默契合作了整整五年,期间虽有小规模的查封处罚,但在巨大的利润面前那都只是九牛一毛罢了。
他不在乎假货会被谁买走,飞垣是个从碎裂中绝境逢生的国家,能有闲钱购买昂贵的蓬莱珍珠,那一定不是普通人,这种人的钱不赚白不赚,他从来没有为此感到过任何的自责和愧疚。
风彦默默翻着手里的书,事实上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飞速回忆着这些年不易察觉的某些转变,额头的冷汗慢慢的渗出滑落脸颊,又是情不自禁几次有意无意的扫过还在清理伤口的这个人。
大概在一年前,风雨会更换了和他交接的线人,那次来的是个年轻男子,从装束容貌来看似乎不是蓬莱人,甚至这么多年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应该也不是商人,但对方出手依然阔绰,除去看似好奇的向他打听着碎裂、上天界的事情以外好像也没有特别反常的地方。
他照常收好报酬,海外的人对飞垣充满好奇其实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毕竟这是第一个将上天界拉下神坛,踩入泥泞的国度,那个人非常认真的听着,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更加专注的听着,还问了很多人不会问的事情,那时候的他倒也没想那么多,如数家常一样把说过无数次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直到最后,那个人对他抱拳一笑,又塞给他一个转着钥匙的盒子,侃侃笑道:“多谢风大人,这是我家少主给您额外的酬劳。”
“少主?”他迟疑的问话,自言自语的道,“大当家的儿子吗?以前没听过啊。”
那人没有回话,他也没怀疑什么,这么大的商会金主有儿子是多正常的事,像公孙晏、罗陵都是年纪轻轻就接手了家族的事业,这种事情对他而言真是一秒也不会多想。
风彦的手在此刻剧烈的一颤,终于回忆起一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临走前最后问的话——“大人可知道萧阁主什么时候会回来?”
萧阁主?萧千夜!
风彦不动声色的倒抽一口寒气,虽说是表亲,但父辈复杂的关系导致他本人和萧千夜根本没什么交情,风家多次被他牵连,对他而言这个名字实在是能不提就不提,是真心一个字都不想多说的存在,他也不记得当时是用了什么借口糊弄过去,反正对方从此也没多问,在那之后的一年时间里,他和风雨会继续保持着灰色交易,一直到半个月前他们的货物里忽然被查出了“极乐珠”,他呆在原地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当天下午就受到了镜阁的传召,要求他返回帝都。
极乐珠,温柔乡的改版,他虽然贪财但知道什么是底线,这玩意沾上不仅身败名裂,指不定会惹得天怒人怨连小命都得丢了!风雨会卖假货牟取暴利就算了,怎么好端端的掺和进这滩浑水里来了?
这半个月他坐立不安,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惊出一身冷汗,但镜阁的调查却陷入了瓶颈,被俘获的商队成员无一例外说不出个所以然,连祭星宫的法祝都束手无策。
越是看起来风平浪静,他就越是感觉到内心的不安在愈演愈烈,商队被抓之后是交给了军阁审讯,以他的身份当然是无权插手,好在这五年靠着圆滑的人际关系总算找着机会偷偷溜进去看了一眼,这一眼非但没让他安心反而是如惊雷炸响——飞垣是风雨会最大的买家之一,一贯都是由三个大掌柜带人亲自过来,商人讲究和气生财,隔三差五聚在一起拉拢派系维持交际是很常见的事,那三个大掌柜他都在酒宴上认识过,但军阁大牢里关押的他竟然一个都没见过!
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暗暗察觉到这件事背后一定另有玄机,但紧接而来的另一件事在顷刻之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就在他心烦意乱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整整五年音讯全无的萧千夜忽然回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幸运,因为他的出现,极乐珠一事被搁置下来,毕竟上头一贯护着天征府,他的回来让天尊帝心情大好,就连为了调查忙碌了大半个月的镜阁主公孙晏都罕见的放下了公务,亲自在秦楼作陪和一个女人玩起了摇铃局,他的旧部一个个容光焕发透着掩饰不住的欣喜,整个帝都城仿佛云开雾散笼罩在一片祥和之中。
今天早上镜阁再一次召开临时会议,宣布了此番调查的最终结果——商队没有问题,是被人栽赃嫁祸。
如果能这么结束就再好不过了……风彦叹了口气,合上手里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的书,望向已经包扎好伤口的那个人,苦笑了一下——看来是不会轻易结束了。
夜烬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