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西垂,大片大片的火烧云肆无忌惮、嚣张跋扈的烧红了半边天。
桐煌酒店后山的风景其实比前方更加好看,梧桐虽枯黄落败,只剩残枝,但胜在风景优美。
各种堆砌出来的怪异山石,温泉,凉亭融在其中,颇为复古的风格让这家酒店看上去又多了一层令人舒适的优雅墨韵。
沈应霖站在走廊上,漆黑深眸注视着那片水汽腾腾的温泉,耳边是保镖向他汇报的声音。
汇报完,保镖很自觉地转身离开,不敢多做打扰,毕竟此刻沈应霖冷冰冰的,脸色并不能称得上好看。
耿严坐在旁边,一手撑着下巴,一手逗弄着桌子上的乌龟,瞄了眼站的跟冰雕似的人。
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为楚亦澜打抱不平:
“越河车站距离这里有几百里,就算来回转车也要整整一天,何况过年期间道路不是一般拥挤,需要更多时间,你却只给他一天一夜的时间,你真能确定他能凭两条腿在日落之前抵达酒店?”
“世上无难事!”深邃的眸子又黑又冷,沈应霖抬头望向已被黑云遮挡了一半的落日,“比起我们从家破人亡到战至高位,从越河车站走到这里实在太简单轻松。”
耿严听他这么一说,眸子一冷,也不知道在气什么,发泄情绪似的用树枝戳着缩在壳子里的乌龟脑袋,“还真成了缩头乌龟了。”
那两颗小眼睛滴溜滴溜的随着木棍方向转动着,让耿严心情莫名烦躁起来,以至于他一下没顺过气,直接一用力将木棍插|进了乌龟壳子里。
火大地将乌龟往外面一丢,耿严站起来道:“没意思,去喝酒了。”
沈应霖并没有要求耿严过来,他只是听说楚亦澜逃跑被抓到了,想知道他会怎么惩罚楚亦澜罢了。
等到现在也没见到个人影,这天眼看就要黑了,怕是楚亦澜也赶不回来了。
与其坐在这里看楚亦澜的下场有多惨淡,还不如去找人喝喝酒,聊聊天,只是临走前还是不甘愿的回头瞥了一眼走廊之外。
正当他要下楼离开时,保镖又过来汇报了:“沈总,楚先生已经回到酒店,就在酒店门口。”
“什么?他,他真的回来了?”耿严错愕的抬起头,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保镖的衣领,“就凭两条腿走回来的?”
保镖一头冷汗的说:“是,他是一个人走回来的。”
浓长的睫毛向上一翻,冰冻过的眼眸有了些许波澜,沈应霖眼底闪过一丝满意的诡笑:“去告诉他,我要的不是他到达酒店,而是在日落之前,到我面前来。”
出现在酒店门口和出现在他面前,完全是两个概念,不见到面,就不算成功。
想到楚亦澜此刻的惨状,保镖有些同情,却又不敢开口,只得说一声:“是”,赶紧退下去传话。
说楚亦澜是走回来的,不如说是爬回来的更为准确。
有沈应霖安排的人刻意在路上阻拦他找车,从西兴镇到越州这一路过程极其艰难。
楚亦澜这辈子走的路恐怕都没有这一天走的路更多,若是知道有长途跋涉的这么一天,他肯定每年都去报名参加个马拉松什么的。
好不容易到了越州市中心打车往这边赶,却又因为堵车耽误了不少时间。
到了山下看守的人一句‘未经允许,外来车辆禁止入内!’又逼的楚亦澜只能继续依靠酸胀巨疼的双腿往上走,走到一半便实在走不动摔在地上一路往上爬了过来。
好在车上稍微养回了点精神,否则他真得死在这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了,即便如此他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一天一夜,楚亦澜几乎没时间处理伤口。
瘦弱的身躯上布满了各种伤痕,多处伤口流血化脓已看不出原来的皮肤。
双脚后跟磨破皮,脚底更是磨出了不少水泡,有的水泡破了更是钻心入肺的那种疼痛。
还有腿根,估计也磨的不简单,他每动弹一下疼的他脸色就更白一分。
整个人蓬头垢面,嘴唇起皮干裂的厉害,皮肤黯淡无光,活像个流浪汉。
面上虽有疲惫,但那双黑透的眼睛却透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坚毅与永不放弃的光芒。
“楚先生,沈总的意思是一定要您在日落之前出现在他面前,否则就算您输了。”
听到这话,楚亦澜看了眼被磨的血肉模糊的双手,最终闭了闭眼睛,敛去眼底的某种冰冷情愫,想握拳头给自己打气,可动了几下,掌心实在是疼的厉害无法蜷起。
叹口气,用发颤的双手继续撑着身子往前爬去。
疼,真的太疼了。
此时此刻他多希望自己只是个没有任何痛感的机器人,这样他爬过去也不用太费劲。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只能一边往酒店后面爬,一边幻想着自己是在上课。
周边的落叶都成了老师嘴里的字符,刺在身上的沙石树枝成了他需要克服的试题。
一节课时间下来,也即将抵达终点。
他又想起了老师视频里,那只经历重重磨难浑身血污最终还是被蛇吃掉的蓝色知更鸟。
即便渺小,仍旧坚韧不屈。
纵然脆弱,始终顽强不息。
知更鸟死前应该也不后悔自己曾经抵抗过这不公的命运,也曾为自己的勇敢无畏而骄傲过。
“居然真的……”
不可思议的声音打断了楚亦澜的思绪,他费力的抬头望去。
沈应霖、耿严二人正站在二楼走廊望着他。
满是血的胳膊多次撑着地面尝试着站起来,尝试在他们面前挽回最后一点点的尊严。
可失败了,他又失败了……
最后一点气力用尽,他真的再也挤不出丁点儿力气重新站起来,只能趴在地上低低的喘息,缓解着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
楚亦澜低下头看着地面,看着汗水一滴一滴的从下巴滴落在干硬的泥土里。
也不管自己此刻的模样有多狼狈,多丢人,这些对他来说都无所谓,能及时出现在沈应霖面前,这就够了。
沈应霖、耿严二人从楼上下来。
耿严听着楚亦澜的呼吸如此薄弱,便知他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迫切地转头就对沈应霖说道:“他已经回来了,是不是就没有其他惩罚了?”
耿严心里是这么希望的。
毕竟这男人太虚弱,再折腾估摸着就得死球了。
沈应霖没有理会耿严,缓步上前,表情冰冷地俯视着眼前之人。
擦得锃亮的皮鞋尖抬起楚亦澜削瘦白皙的下巴,凉薄的话语自沈应霖的口中溢出:“你真该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模样,比路边的野狗还要不堪。”
楚亦澜死死咬住冒血的嘴唇,细长漂亮的眸子蒙上了一层冰冷,做了几下吞咽动作才艰难开口:“这不就是,你要看到的?”
声音沙哑的像个迟暮的老人完全变了调,听的人极其难受,压根不想再听他多说一个字。
楚亦澜忍着巨疼,布满伤痕的细瘦手指缓慢地抓住沈应霖的裤脚,“我已经出现在你面前,你放了他们,不要,你不要为难他们。”
像个垃圾一样,被沈应霖无情地一脚踢开。
沈应霖面上不出意外的生出几分嫌恶与反感,刀子般的眼神狠狠地剐在楚亦澜的脸上:“楚亦澜,你不如回头看看,还有几分落日残影?”
待楚亦澜回头看向西方,仅剩下的那一点落日早已隐没于云海,天色也完全黑了下来。
能看见干硬地面上的水渍全是地灯的照射,他只顾着往上爬哪里还能顾得上时间,挽留得了落日?
楚亦澜眼眶猩红,溢着水光,扯着沙哑的嗓子恳求着:“我求你,别,别伤害他们,我什么都听你的。”
“哼,这一次逃跑只是小惩大诫让你双腿跑回来,下次绝对不会这么简单。”
冰冷的视线下移,落在不停发颤的身体上,沈应霖幽幽开口,“至于你的弟弟妹妹,我已经让人将他们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短时间内你别想见到他们。”
“该去的地方?是哪里?”心口的疼痛溢过身上的痛楚,楚亦澜艰难喘息着,冷汗一阵一阵的往外冒,“你把他们……”
送去了哪里……
满是污泞的手没有来得及碰触到沈应霖的裤脚就被再次踢开。
沈应霖冷哼一声,头也不回的离开,仿佛再多呆一秒,再多闻到楚亦澜身上的血腥味道多一刻,都是对自己的一种为难,不尊重。
头顶笼上一层阴影,耿严蹲在了他面前,满眼同情地望着他:“你说说你,明知道整个越州都布满了沈应霖的眼线,你怎么还敢跑啊?现在弄成这样,不就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不跑,死路一条。”楚亦澜的喉咙里仿佛堵着血块似的,声音既沙哑又带着一股血腥气,咳了两声,声音很轻,“逃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我没有选择。”
盯着楚亦澜一直没有什么血色的脸,耿严毫不留情的打击:“可你失败了。”
“虽然结果不尽人意……”楚亦澜微微蹙眉,眼角泛红,染上了一层湿意,“至少,我尝试了。”
“尝试的结果就是这样?把自己折腾的一身伤,还把弟弟妹妹陷入险境?”
耿严不知道该夸他勇敢还是愚蠢,抿了抿唇,不忍的开口说道:“楚亦澜,你似乎还没有弄明白一件事,只要不触及到法律问题,沈应霖在越州就是只手遮天的存在,他的实力、背景、地位、人脉远比你想的还要深不可测,白家在他手里也是说倾覆就倾覆,就凭你?”
“呵,就凭你一个什么都不是,二流艺术大学一个无缚鸡之力的美术生?”嘲讽的呵笑一声,耿严反问着他:“毫无背景、毫无能力,你凭什么来跟他斗?你又拿什么来跟他斗?”
真不是他瞧不起楚亦澜,相反的,对于楚亦澜这次愚蠢的反抗,他还是挺佩服的。
“碍于这张脸,他的确不会杀你,为了牵制你留在他身边,他也不会动你的弟弟妹妹,但是……”
“他的报复手段,绝对不会是你能承担得起的。”耿严伸手抚上那张冰冷的、布满冷汗的脸,“即便是我,也不敢轻易去得罪他,给自己找不痛快。”
楚亦澜心尖一颤,脊背不知是因身体疼痛还是因为恐惧害怕不停地颤栗着,含血的喉咙夹杂着轻微咳喘,“可是我能,我能怎么办……”
难道就这么待在沈应霖身边任他欺辱折磨,肆意凌虐,接受这份本不该属于他的报复么?
不,他不想,一点也不想……
他不想一直成为别人的替身,被自己不爱的人一次又一次粗暴侵犯,不想遭受这么不公平的待遇,不想将弟弟妹妹置身于危险之中,也不想某一天会不明不白的死去……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把他当成仇人般这么怨恨的对他?
凭什么?
凭什么要他承受这些不属于他的痛苦?
耿严看着他这副满眼绝望,生无可恋的模样,心里有些难受,叹口气,神情和语气都比方才温和不少:
“楚亦澜,乖乖听他的话别再做无用的挣扎,至少他目前不会要你的命,或许以后还有机会,跟你的弟弟妹妹一起离开这里。”
耿严自己都知道后半句完全是安慰的话,跟空头支票没什么区别,但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楚亦澜无力摇头,终究没再多说什么。
想伸手擦掉楚亦澜眼角无意识流淌出的眼泪,但手指动了动,还是没能落下。
“楚亦澜,他不会轻易放过你,肯定还有其他手段在等着你。”
心知自己不能跟他走得太近,耿严站起身转头看向头顶洒了墨般乌黑一片的夜空:“那你,回去好好休息,伤药我会让人送给你,你自己用,在没确定他怎么惩罚你之前,还是先把伤养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