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的玉米杆子柔嫩,一点风就吹得簌簌地响。
白日里看着长势喜人,晚上再看却略显阴森。
玉米地被割掉了一小片,边上插着火把,照得十分亮堂。
陈老二的尸体躺在地上,上头盖了一块白布。
以其为中心,两边又划出了一条清晰的楚河汉界。
低声啜泣的陈老二媳妇和两个孩子在一边,三人后头站着不少人,时不时上前安慰一声,又时不时看对面一眼,只是那眼神都透着惧怕。
周向阳和沈冬侨站在另一边,他们身侧空荡荡的,对比之下,十分势单力薄。
其实他们这边原也有人的,前头胖姐一家过来过,又被沈冬侨劝走了。
一来这事儿,他们在也没用,二来也怕吓坏了二墩儿。
沈冬侨皱着眉头,看着地上死于非命的陈二。
知道陈二死时,他和周向阳刚回家不久,正要洗漱。
小七先一步让人通知他们,让他们暂时避一避。
但是沈冬侨觉得,这种事,越避越是说不清楚,还是跟了过来。
上午还是鲜活的人,这一刻却成了没了生息的血肉。
再怎么样,沈冬侨心里还是有些唏嘘……
他们刚到的时候,人没有盖布。
人就这么趴在地上,身下的血已经干涸了,把边上的泥染成了黑红色,散发着浓重血腥味。
头不自然地扭向一侧,眼睛半睁着,嘴角也被割开了,一片血淋淋的。
后来还是沈冬侨提醒了,住在近处的人才拿了一块白布过来盖上。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举动,却又成了陈家人笃定他是凶手的“证据”,陈老二家的媳妇更是哭叫着让他们偿命。
其实遇到事儿多了,沈冬侨也比以前淡定了不少。
没必要急去争辩什么,有祁家军,还有周向阳在,不可能真动上手。
就算真动手,也未必打不过。
此时的周向阳,正侧身替沈冬侨挡着风,怕他又被吹病了。
家里的药都还没吃完,可不能再给添新的。
来之前,周向阳甚至还盘算着带把凳子过来,只是临出门被沈冬侨给否了。
妈的,他腿都站麻了,
祁硕这家伙掉坑里了?还是怎么的,还不过来!
……
陆存远走不快,祁硕也放慢了脚步,小七也不敢催促。
三人就走得慢了些。
到的时候,人都到齐了。
刚刚还算平静的场面又开始活跃了起来。
“将军,祁小将军,你可一定要给我家做主啊,我家男人,死的太惨了!?”
原本偃旗息鼓的陈二媳妇,膝爬了几步,就要去抱祁硕的大腿。
亏得小七先一步挡在了前头,把人搀住了。
“不必如此,大人到了,会给你做主。”小七的声音带着少年的清亮。
女人抹着泪,颤颤巍巍地被扶着站起来,手指却依旧指着周向阳和沈冬侨。
“小将军,就是他们,肯定是他们害的!杀人偿命,要给我男人偿命!”
祁硕和周向阳互望了一眼。
说实话,祁硕也没有这种断案的经验,不过箭在弦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这事我一定会查清楚,还请你保重身体,孩子们还指望着你这个娘。”
一提起两个孩子,女人才止了些哭声,回头又抱住了两个孩子。
祁硕走过去先查看了一下尸体,和小七路上说的差不多,是被人杀死的。
边上围过来的人,有些人不敢看捂住了眼睛,还有些人踮着脚偷看,又捂住嘴干呕起来。
祁硕盖上了白布,又去问周向阳。
“你们有什么说的?”
周向阳抱着手臂,强横地回道。
“我没做过的事,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认……”
女人却不肯,又哭嚷着对峙。
“这个村里,谁和我男人有那么大的深仇大恨?还不是因为今天,我男人和你媳妇拌了几句嘴,说了你家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儿,你……就记恨上了……”
“你再说一遍?别以为我不打女人。”
别的好说,周向阳听不得他们说沈冬侨不好。
他们懂个屁,他媳妇儿比谁都好!
沈冬侨见周向阳气头上来了,连忙伸手按住周向阳捏成拳头的手背,拍了拍后,接着回道。
“陈二家嫂子,我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更不会为了这么点口角上的小事去杀人。如果真的是我们做的,我们也不会站在这里,等着人来抓……”
不等对方接话,沈冬侨又转头对祁硕说道:“现在祁将军也在,不如我们当面对质。”
祁硕道:“可以。”
“对质就对质!”女人终于听进去了一些。
沈冬侨往前走了一步,神色坦荡,道:“我下午一直在祠堂,酉时才离开,最后一个办理退税金的是打更的徐大狗,中途并未离开过。”
“对对对!”徐大狗从人群后走了出来,“这个我可以作证的!”。
沈冬侨朝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其实他并不担心自己,下午看到他的人很多。
“不是她,那就是他男人!”
陈二媳妇的矛头指向了周向阳。
其他人的视线也落在了周向阳身上。
“下午,我一直在验兵,一个个扒衣服看,眼睛都快长针眼了,陈老二又没来过,我连他的毛都没见到……”
周向阳没好气地说道。
他一下午被逼着看了十来个裸男,眼睛都快瞎了。
早知道,这事儿这么麻烦,他才不去受着罪。
祁硕听到他还抱怨这个,有些恨铁不成钢。
要不是让他去干了活,现在怕他是更说不清了。
祁硕又问他:“可有人作证?”
周向阳抬了抬下巴,往看热闹的村民里头指了指。
“这个,还有那个,都是我验的身,你们不信,让他们问一问……”
小七立刻把那几个点到的男人都叫了过来,对了时间和口供,基本无误。
祁硕继续问:“中途可有离开?”
“没有,就中间去撒了一炮尿,在屋后头的破罐子里,装了半罐,不信你们可以去看一眼……”
祁硕咳嗽了一声,打断道。
“不用这么详细……也可以算个物证,再后来呢?”
周向阳接着回:“后来我就去找我媳妇了,从祠堂直接回的家。”
祁硕点了点头,随后又问了几个看到过他们的村民。
幸好,今天他们都在外头“抛头露面”,见着他们的人不少。
祁硕最后道:“现在看来,他们根本没有杀陈老二的时机。”
“那……那,又是谁?”女人蠕动着嘴唇呐呐的问道,似乎终于信了。
祁硕看着玉米地边的小路,只比田埂宽一点。
“从祠堂过来去哪里,需要经过这片玉米地?”
“这应该是陈老二回家的路,是一条小路,平常也有人走,就是不多。”
徐大狗是村里的打更人,也是最熟悉路的人。
祁硕点了点头,又问:“既没有什么人走,又是谁发现的?怎么发现的?”
“……是,是舌头。”
第一个发现的人,是附近做农活的中年男人,自己站了出来说道。
“我看到一条狗从玉米地里,叼着什么出来,鲜红的还在滴血,以为是咬着地鼠或兔子了,就钻进去看……”
本想去捡个漏,谁知道看到的是陈老二的尸体,差点吓尿了。
男人边说边还比划一下舌头的长度,这画面感太强。
有不少人都觉得自己的舌头也跟着发麻。
“这舌头是被刀割掉的,不是被狗咬掉的,”祁硕问话的时候,陆存远已经蹲在地上看了一会儿,说出了另一种可能,“是有人割掉他的舌头,喂了狗。”
陆存远的话一出,更是让人毛骨悚然。
“连一个全尸都不留啊……这是要他下辈子也不得安宁啊!”
陈老二的媳妇哭得更加撕心裂肺,当场就昏厥了过去。
沈冬侨也多少知道,古人都看中身后事。
土葬也要全须全尾,认为人身上少了什么,下辈子投胎就也会少什么。
所以这个凶手是要陈老二下辈子当个哑巴?
妥妥的变态啊……
……
“还有,他脖子上的刀口很深,几乎割断了一半,而且是一刀致命,这就说明这个人力气很大……刀口平向切入……”陆存远目测了一下陈老二的身高,“应该是个和他差不多高的男人。”
陆存远在村里待了很多年,很多人都在他那边看过病,他与村民的关系都不错。
他的话在一定程度上,比祁硕更令人信服。
经他这么一分析,所有人目光都开始四处乱飘,想找一找身边有没有这样的人。
但也有人笃定地说道:“不可能,咱们村这么多年,可从没有出过这样的事儿!不可能是我们自己村的人。”
“不会是那些山匪又回来报复了吧……”
“……”
猜测的范围进一步扩大,
村民被山匪折磨怕了,
有人说了一句,更多的人就开始慌了,人人自危起来。
……
“大家……”
陆存远站起来想要说几句安抚话,谁料蹲太久了,眼前一黑。
幸好祁硕眼疾手快,扶稳了他,关切地叫了他一声。
只是他关心则乱,叫的是:存远。
陆存远被他这一声惊得眉头一跳,差点推开他。
偏头扫了一眼周向阳和沈冬侨,发现他们似乎没有听到。
祁硕牢牢扶着陆存远,接着他的话,提高音量说道。
“大家听我说,现在事情还未有定论。今晚开始祁家军在村中巡防,如果大家发现了什么线索,或者可疑之人,可即刻告知,现下都请回了吧……”
其实不用祁硕说,村民们也不敢在外停留,都往家里赶。
……
人来得快,散的也快。
小七也叫了两三人把陈老二媳妇和孩子送了回去,至于陈老二的尸体,在征求他们同意后,暂时放在了村里的义庄。
周向阳刚洗清了嫌疑,又是祁家军的“预备军”,免不得也要去巡防队,还被祁硕委以重任。
“你对这里熟,巡防路线你来排。”
“为什么又是我……”
听到祁硕又给他下任务,周向阳忍不住抱怨。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军令如山明白么?”祁硕锤了一下周向阳的肩膀道,“你这次可是欠着整个祁家军一个人情。”
周向阳哼了一声,没有反驳。
他不得不承认,这次祁硕是帮了他们一个大忙,只得说要把沈冬侨送回去后再过来。
“不必了,他今天跟我住医馆。”陆存远忽然说道。
周向阳:“不行!”
祁硕:“不行!”
沈冬侨:……什么情况?
沈冬侨作为当事人,先看了一眼周向阳和祁硕,又看了一眼陆存远,觉得这倒是个不错的提议。
周向阳不在家,他一个人心里还是有些怕的,且不说那个还没捉到的杀人犯,说不定许鹿回还在哪个角落里盯着他。
有陆存远在,也能有个照应。
“我跟你去。”
沈冬侨举手同意。
“那就这么定了,明早你过来领人。”
陆存远点了点头,又对着周向阳通知道。
说完,扯着沈冬侨走在了前头。
后头的周向阳一脸郁闷,低声问祁硕。
“你倒是说句话啊,这你也能忍?”
周向阳心里不舒服,话也酸溜溜的,对着和自己持相同意见的祁硕问道。
他倒不是他对陆存远不放心。
陆存远早就知道他和沈冬侨的事,也知道沈冬侨是男的。
他刚说不行,纯粹是自己吃味而已。
可是祁硕不一样,他至今还没看出来。
心上人带着别人家媳妇儿回去过夜,不应该比他更着急才对么。
谁料祁硕反应十分平静。
“说什么?”祁硕学着他的样子也哼了一声,“你都能忍,我怎么不能了。”
祁硕心里自然也是一万个不乐意,嘴却依旧硬得很。
他知道陆存远在拿沈冬侨当挡箭牌,不给他近身。
他没资格生气,更没理由反对,更怕逼的太紧,陆存远又要再跟他划清界限。
眼看离回京都的时间越来越近,祁硕恨不得能时刻待在陆存远身边,谁料又多出来这么一桩命案来……
心里头烦躁的很,嘴里都快急出泡了……
……
他们四个一走,最后的两个火把也带走了。
玉米地里又变得黑漆漆一片。
不过片刻后,有一小簇光又从暗处跳动了一下。
许鹿回举着火折子站在那里。
他原本皮肤就白,在光前照着更加诡异。
他走到陆存远刚蹲下来到地方,看了眼地上那一摊被踩踏过,又染着黑血的土地。
“我倒是谁呢,原来是他啊……”许鹿回忽然笑了笑道,“真是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