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曰:
众生皆苦,
唯有自渡,
天意无常,
顺其自然。
金海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那一天天气很热,热到他有些窒息。躲到树下面,树下面热。躲到屋子里,屋子里热。把自己泡到了河里,总算清凉了。
金海头枕在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流水从身上缓缓流过,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在耳边很响亮,就像专门为他一人演奏的音乐。
“真舒服啊!”金海赞叹。
金海快要睡着时,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金海,金海……”
金海坐起身,看到是同村的一个亲戚在喊他,他答应了一声。那人便跑了过来,看着金海全裸着身子,小牛牛在水中若隐若现,就对他喊:“抓紧穿上衣服跟我走。”
金海也不知是什么事情,匆忙从水里起身,到岸边穿上衣裳裤子,那人拉着金海就走,金海跌跌撞撞的跟在后面回了村。
那天的村子是热闹的,有好些人在哭,有金海的奶奶,有金海的叔叔,有金海的伯伯,还有金海的姐姐……
金海没看到父亲最后一眼,他只看到一块白布覆盖着一具躯体,白布上面血迹斑斑,有人说那是你爹,他打猎时脚踩空了,从岩石上摔了下来……
金海对母亲的印象,是从别人口中得来的,他知道那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女人,想让自己孩子多吃一口,自己饿死了。金海对父亲的印象,是自己见到的,但是并不深刻,只知道那是一个沉默的男人,以打猎为生。
金海不知道失去父亲意味着什么,他的姐姐也不知道。金海不知是谁帮忙埋葬了父亲,他只是跟着哭了几场,从此父亲和母亲一样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土堆。
或许有人问过,这俩孩子怎么办?但没人回答。或许压根就没人问过。
总之,金海和姐姐似乎没人管了。看着缸里面见底的粮食,金海姐姐不知该怎么办?
去问奶奶,奶奶给了十五块钱,告诉她:“你十五岁了,要自己顶门立户。”
去问叔叔,叔叔给了二十斤苞米面,然后说:“别再来了,你婶子不让。”
去问伯伯,伯伯也给了二十斤苞米面,然后说:“别再来了,你大娘不让。”东北一些地区称伯母为大娘。
去邻居家,邻居给了两碗米,再去给一碗面,再去关门,再去放狗。
玉芬的娘偶尔给点吃的,有时是两个窝头,有时还是两个窝头。
这一天,家里一点粮食也没有了,金海饿得两眼发蓝,他推了推炕上的姐姐,姐姐一动不动。
金海勉强起身,一步步艰难的走到奶奶家里,隔窗看到奶奶和大伯一家好像在吃东西,他喊了一声奶奶,推门进去,发现奶奶在擦桌子,金山在擦嘴角。金海强忍着没有开口讨要吃的,他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饿死也不能要。
他出了奶奶家的门,就往山里走,一直走,一直走……他不知山路崎岖,不惧山林深邃,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完全没了力气,坐倒在一棵大松树下。
天上下雪了,飘飘洒洒,落在金海头上身上。奇怪的是,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反而越来越热,恍惚之间像是有块云彩拖着他起来,越飘越高……
醒来时,金海躺在一张木床上,身上盖着黑乎乎的棉被。他看到一个老头,黑胡子,头上梳着发髻,手里端着一碗面汤。
那老头笑嘻嘻的对他说:“我下山砍柴,看你昏倒在路边,给你灌下去一碗面汤你就活了过来,你这小孩命还真硬!”
“你是谁家的小孩,为什么会在深山里?”
金海哪管其他,也不回答问题,只是眼睛盯着那碗面汤,这老头说自己吃了一碗面汤,这是真的吗?为什么自己没有感觉?
那老头看金海也不答话,没有在意,只是笑了笑,就把面汤递过来,然后金海一口就把一碗面汤喝掉了。面汤里面放了油和盐,很香!面汤不冷也不热,很好入口!
后来,金海对玉芬说:“真的是一口喝掉的,我没换气就喝了一碗面汤。”
那个黑胡子老头就是金海的师父,师是老师的师,父是父亲的父。后来黑胡子变成白胡子,依然是金海的师父。
金海对着这个慈祥的老头说了很多话,说了自己的母亲,说了自己的父亲,也说了自己的姐姐,说了自己抓蚂蚱吃,说了自己上树掏鸟窝吃鸟蛋,说自己掏松鼠藏东西的洞找到很多松子,说自己下井救人,说自己奶奶偏心……师父认真的听着。
忽然金海哭了,他对师父说,我姐姐在家里面饿死了,我出来时她一动不动,我现在连姐姐也没有了……
师父带着金海下山,用一碗面汤也救了金海的姐姐。
金海对师父说,“我认你当干爹吧,你给我吃的,我给你养老送终。”
师父说,“我还有五十三年寿命,用不着你养老送终。你和我有缘分,我收你当个徒弟吧。”
金海跪下磕头,从此有了师父。
金海头枕在玉芬的腿上,缓缓的说着过去的事情……玉芬像当年师父一样静静的听着。
“师父教我认字,他只会认繁体字,教我的也是繁体字,知道教我的第一本书是什么吗?《太上感应篇》,教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学太上感应篇,也不知道老头怎么想的?”
“师傅教我武术,教了我四年,除了扎马步,就是练太祖长拳。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扣,还说千招会不如一招熟,我怀疑老头只会这一套拳。”
“师父教我金钱卦,测字,看相,看风水……老头自己都不信,还告诉我这是救人水火的本事。结果下山人家说是迷信,差点把我给抓起来。”
“师傅帮我姐姐出嫁,竟然是当自己闺女嫁的,还要了姐夫家两千块钱彩礼钱,后来给了姐姐三千块钱嫁妆,让姐姐有事情找他,他是娘家人。”
……
玉芬的腿很柔软,很温暖,金海很想一直躺着。
就在这个连屋子里都布满阳光的午后,火炕温热,皮肤白皙,大眼睛弯弯的玉芬坐在炕头,温婉的笑着,听躺在他腿上金海絮絮叨叨说了很久很久。
金海说:“师父的恩情,我永远还不完”
玉芬轻轻的抱住了金海的头,对金海说:“金海,你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