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落尘匆匆赶来,头发有些乱:“阿承,你没事吧?”
谭秋打了个哈欠:“全须全尾,头发丝也没少,快带回去吧。”
梅亦承跟着妻子走了,林落尘出门时踩空台阶崴了一下,被梅亦承及时扶住:“小心些。”
季玉第一时间看谭秋的反应,她垂下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谭秋最近的情绪,在逐渐失控。
“我包了饺子,你想吃蒸饺还是煎饺?”
“不吃。”谭秋转身回房。
季玉快步跟上:“那睡觉,睡醒了吃。”
谭秋的眼睛瞬间红了:“季玉,我不怀疑真心,但是真心瞬息万变。总有一天,你也会像这样哄着其他人,就像今天的梅亦承一样。”
那样的无微不至,是她从前独有的。
谭秋清楚自己放不下的不是梅亦承,而是过去。
她永远在失去,越在乎什么,就越是留不住。
阿姐是,梅亦承是,就连谭笑也是。
“不会的。”
季玉伸出的手被谭秋挥开,房门嘭地关上,将季玉隔绝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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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玉煮了饺子去看望秦昭,在异国第一次打车,颇费了些功夫。
秦昭的状态算不上好,半躺在病床上,神情厌倦,精神萎靡,看到季玉,秦昭开心地笑了起来:“快呈上来!”
“你欢迎的是饺子,不是我啊。”季玉把饭盒放在小桌上,推到床边,“三鲜馅的,尝尝。”
“尝尝尝,做蘸料了吗?”
“有的,就是这里的辣椒面差点意思,做出来的油辣子一点也不香。”
秦昭一点也不挑,一口气吃了二十个饺子,捂着肚子感慨:“米国人做饭真是太难吃了。”
季玉收拾好桌子,推到一边,神色凝重地坐在椅子上:“你之前说,等我想清楚再告诉我谭秋的过去,现在我想清楚了。”
秦昭抚了抚有些微凸的小腹,叹息:“听说昨晚,你们住的房子进了贼了?”
季玉点点头:“谭秋动枪了,一死一残。”
“从哪里说起才好……”秦昭心中千头万绪,“你看到她杀人的模样了吧,很平静,平静地跟喝白水一样。”
“嗯,所以为什么?”
“她从会握刀的时候起,就会杀人了。”秦昭合上眼,靠在床头,“我与谭秋,生于黑暗,长于邪恶。”
“缅北极恶之地,制服贩毒、人口贩卖、走私军火、赌博诈骗、吃人肉,所有你能想象不能想象的罪恶,随时随处都在发生。因为毒品泛滥,那里的孩子畸形率和夭折率都很高。我的生父是当地的反政府武装头目、当时最大的毒枭沙康……”
秦昭是一出生就被放弃的孩子,被沙康身边的一个聋哑嬷嬷养大。谭秋是秋天出生,所以取名字叫“秋”,谭姓是邱先生后来收养她时给的。谭秋的亲生父母,是沙康的左膀右臂,主要负责人口贩卖和运毒,当时最常用的运毒方式,是把人当成毒骡子,张华絮被拐来的那一年,只有十七岁。
被厄运选中的张华絮,没有资格犹豫懵懂,拼了命想要活下去。谭秋当时不到一岁,正是哭闹的时候,任何人哄都不管用,张华絮把握住机会,在那两人面前哄好了谭秋。
“我……家里的弟弟妹妹,都是带大的。”张华絮抱着谭秋,战战兢兢地夫妻俩。
谭秋抱着张华絮不撒手,最终夫妻俩留下张华絮照顾谭秋。
张华絮是第一个发现谭秋不同寻常的人,她记得自己从出生那一刻到迄今为止发生的所有事、看到的每一帧画面,不仅如此,她能够通过观察大多数人说的话、做的事,预测他的行为,推断他的目的。
如果谭秋在正常健康的环境里长大,这样惊人的天赋足够她成为任何邻域的骄傲。张华絮惊喜于此,越发用心教育她,她以为能让谭秋和那里人不一样。
谭秋的父母在中国境内落网,被执行枪决。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带着一个几岁的孩子,在那样的地方失去保护伞,会面临什么,可想而知。
谭秋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只有七岁,悄无声息地割断了一个强奸张华絮的男人的喉管。
浑身是血的张华絮抱住毫无波澜的谭秋,才发现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
张华絮离不开那片土地,一直等到谭秋十岁那年,邱炬出现了。邱炬在沙康手下卧底十三年,才走到中层的位置。
秦昭苦笑起来:“邱炬当时用山上的石块传递消息,任何人应该都发现不了一两块小石头放置的地方和昨天不一样吧?但谭秋偏偏发现了,还解读出其中的意义。”
邱炬蹲下身摆弄着石块,一抬头就看到谭秋摇着手里的小篮子,歪着头打量他。
“叔叔在抓石子玩。”邱炬将一颗石子抛上半空中,迅速捡起地上的石子,再接住下落的那颗,“很好玩的,你要不要玩。”
谭秋:“沙康骗你们,他们交易的地方不在打洛镇,在南板县。”
邱炬震惊得无与伦比,谭秋带他去见了张华絮。
“他和你来自同一个地方。”谭秋牵着邱炬的手,来到张华絮面前。
两人很快达成了共识,毕竟有着同一个目的。
张华絮看着院子里的谭秋,说:“我想带小秋一起走。”
邱炬:“那个孩子,聪明得有些过头了。”
中国有句古话:“慧极必伤”。
张华絮:“她本性不坏的。”
谭秋缺乏正常人的感情,人性淡薄,更像是认主的小动物,张华絮就是她认的主人。
谭秋知道她见到邱炬会开心,就带邱炬来见她,知道她想带着自己回家,就帮她。
谭秋的聪明很快引起了沙康的注意,毕竟是得力帮手留下的孩子,又长得实在漂亮,沙康很快将她带到了身边。
“后来的事,你也应该从各种新闻里知道了,沙康在抓捕现场被击毙。但所有人都瞒了下来,那一枪是谭秋开的。”秦昭沉沉长叹息一声,“张华絮回到故乡,邱炬恢复身份,为了谭秋能有合法身份留在中国,收养了谭秋,交给张华絮照顾抚养。如果故事在这里结束,应该是Happy Ending,但人活着,故事就不会结束。”
开在地狱里的花儿啊,在迎来第一缕阳光时,获得的不是新生,而是灭亡。
张华絮无法再融入原有的家庭,带着谭秋独自生活,她期盼谭秋背上书包去上学的模样,期盼了许多年,当这一幕真的发生的时候,担忧多过欣喜。
“这里不一样,没有人会伤害你,所以你不可以和人动手,知不知道?”张华絮整理好的书包肩带,细细叮嘱,“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回家告诉我,姐姐在这里可以保护你。”
谭秋:“欺负,不就是伤害吗?”
“不一样的,”张华絮斟酌着开口,“这里的人,只是想逗你玩,不会真的伤害你。”
“割开手指头,和割开喉咙,不是一样的吗?”她一脸天真地问。
谭秋不理解,但张华絮不让她做的事,她就不会做。
她会做让张华絮所有开心地事,张华絮从前的梦想是做一名作家,她就拿起笔写作。
谭秋开始接触“正常”社会的秩序、法律、道德,她对世界的认知和信仰从始至终都没有建立起来。
她看着“正常”社会里的人表里不一,人前满口仁义之辈背地里却干着吃人的勾当,欺凌、辱骂、压迫、不公……无处不在。
谭秋:“阿姐说这里不一样,可是他们明明和沙康一样。”
她明白“正确”与“不正确”之间的界限,这个问题甚至不能被探讨和实践。
“所有人都是怪物……”谭秋躲进张华絮怀里,“或许……我才是怪物。”
年少的谭秋站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才发现人间、地狱都没有自己的容身处。曾经溅在身的鲜血氧化变黑,化作黏腻的沥青将谭秋拖进无底的沼泽。
张华絮发现谭秋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和邱先生一起带她去了医院。他们所以为的天赋,在医学上被称为“超忆症”。
弥漫性记忆,无差别、无选择地被动记忆,被动地记住每一分每一秒发生的事情,记得所有细节,包括所有痛苦的细节。超忆症还具有一种无差别的呈现能力,无论多不想回忆,也会出现在脑海里。
秦昭拿起床头上的一支钢笔:“比如,我们这些正常人如果被钢笔戳破过手,随着时间流逝,会很快忘记当时的感觉,就连‘被钢笔戳破手’这件事情本事,也会模糊淡忘。但谭秋不会,她看见任何一支钢笔,或者是任何一支笔,和笔相似的物品,都会回想起当时的感受,甚至能感觉到一模一样的疼痛。”
谭秋已经看过的、和经历过的,都已经太多了,爱恨都无法概括其中。
她睁眼所见的,又何止是一支钢笔。
她的大脑里装载着无数的放映机,一遍又一遍地循环记忆,所有的事情、感受都在清楚地重现,如同重新经历一遍。
对精神世界过度探索,迈过那道实线,痛苦便永无止境。
季玉嘴唇颤抖:“所以……所以她每次睡醒,都在发呆……或者发脾气,是因为……”
“因为她在很多时候,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秦昭淡然道,“清醒和睡梦之间,对她而言是混沌的噩梦,和更混沌的噩梦。”
所有的精神类药物在谭秋身上都不起作用,她在医院待得越久看到的生死离别、悲欢离合就越多,状态也越来越差。
她看见人们庆祝新生,却不管难产而亡的母亲;看见为了逃避工伤认定,被起搏器按压成一滩烂肉的尸体;看见被遗弃的老人、女人、孩子……
谭秋早已经厌倦了医院,但她知道要听话才能让张华絮不那么担心。
所有的医生都把她当做研究对象,治疗的手段越来越极端,极端但无用。
心理治疗、药物注射、反复电击,最后有人提议开颅手术。
季玉紧握双拳:“他们把她当什么!”
“小白鼠啊。”秦昭苦笑道,“谭秋的大脑,很有研究价值。她并不是普通的超忆症,她可以推演不远的未来和众人各不相同的目的,简单的超忆症可做不到这一点。”
张华絮不顾一切带走了谭秋,邱炬当时的职级已经不低了,动用关系护住了谭秋。
谭秋:“我们要回家了吗?”
张华絮为她围上围巾,俯下身平视她的双眼,笑道:“我们去感受世界、体验人间。”
你所看到的,并不是世界的全部。
张华絮带她四处旅行,看遍山河。每到一个地方,她们都会吃到不同的食物。味蕾的记忆同样不会消失,食物入口的那一刻,从心底涌现的愉悦,谭秋确定那是人们所说的幸福。
食物的味道是具象化的,真切的。
张华絮用了三年的时间,带谭秋看到了人间美好的一面。
也是在这期间,她们在广州街头偶遇了流浪的秦昭。秦昭在沙康死后一直在中缅边境流浪,他也听过张华絮对人间的描述,像个吸血鬼在阴暗交界处徘徊。
“我当时想得太简单了,偷渡过来以后,没有身份,找不到工作,连吃饭都成问题。”
所以,每天将酒楼剩下的饭菜放在他面前的云硕,和天神没什么两样。
秦昭强迫自己不再想那个人,笑了笑:“张华絮把我也捡了回去。”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谭秋的状态越来越好,越来越像这个十几岁的女孩该有的模样,她上学、交朋友、养宠物,甚至和梅亦承谈起了恋爱。
梅亦承察觉出她的不同寻常,送了她一条佛珠。手里有点东西,多多少少能转移一点注意力,能缓解一些谭秋的症状。
张华絮开了一家小吃店谋生,我原本在她的店里工作,后来被梅亦承送到这里交给加里教导。
可是到这里,故事依然没有结局。
张华絮死了,跳楼自杀。
在地狱生存十年的女人,死在她眷恋的人间。
季玉几乎崩溃:“为什么?”
“人言可畏吧。”秦昭叹息,“张华絮爱上了一个男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男方家属知道了她的过往,不同意他们在一起,男方迫于家庭压力和张华絮分开。”
那个表面坚强的女人,或许早已破碎不堪,那件事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张华絮在给谭秋的绝笔信中写下:如果过去的记忆太痛苦,就去创造更多幸福的记忆,带着幸福的记忆撑下去。
她自己都做不到。
张华絮的骨灰,按照她遗书中所写的,洒进了大海里。
谭秋再次精神崩溃,张华絮自杀时她明明不在现场,可是她却画出了张华絮的死状,甚至是鲜血喷溅的形状。
她的画和警方拍摄的现场照片分毫不差。
已经没有人可以解释了,她的大脑开发程度已经超越了所有人的认知,与其说是病变,更像是朝着某个方向的进化。
所有的脑科学家迫切地想知道她的极限在哪里。
天才和疯子,不是在一线之间。
天才和疯子之间,划上的是等号。
梅亦承和邱炬对抗,争夺谭秋监护权,最后谭秋跟梅亦承走了。
可他们,注定走向分开的结局。
梅亦承要承担家族的期望,不能只是谭秋的丈夫,而谭秋无法承担起梅家女主人的责任。
没有变故,没有意外,爱意一点点被时间冲淡,再也回不到原点,谁也束手无措,无法忘怀,无法释怀。
林落尘仅仅只是出现,就将他们勉强维系的婚姻彻底粉碎。
谭秋亲手促成他们在一起。
“是你教我的,爱是给对方他所需要的。”谭秋对梅亦承笑道。
在这一时间段,谭秋遇见了奥利弗,墨西哥最大的毒枭,南非著名恐怖组织的幕后推手。奥利弗被谭秋的特质所吸引,迫切地邀请谭秋加入和自己一起。
她会是最出色的杀人机器。
“这时候,加里提出让谭秋在我们可控制的范围内放纵。”秦昭苦笑,“总要有什么东西,把她留在‘正确’的这一边。你看到如今纵情酒色的谭秋,是我们所有人努力引导的结果。”
总比毒品、杀戮之类的东西来得好。
“网络也是我们不让她接触的,从张华絮还在的时候,就给她洗脑网络不是什么好东西。大量庞杂的信息,只会加速将她推向深渊。我们所有人都清楚,谭秋或早或晚,只会有两种结局。”
或死,或疯。
秦昭说完,病房里陷入死一般寂静。
季玉许久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带:“不会结局。”
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