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明白了皇后的意思。
极刑，素来是用在罪大恶极的人身上的，而被处以极刑的人，家人必然都会遭受牵连。
倘若判处春雨极刑，却不对她的家人，也就是当今的大理寺卿做点儿什么，于理于律，皆是不合。
万一让外人知道了，肯定会有群士大夫来闹。
“不说是谋逆大罪要诛九族吗？怎么轮到了傅大人就变得如此宽容？”
“原来谋逆只诛首恶就行了，那之前死的人，全是枉死吗？”
“先帝啊！姓傅之人狐媚惑主，臣愧对先帝的嘱托，臣，臣不活了啊！”
“砰——”
皇帝不由得想起先前一个老臣在金銮殿上悲愤撞柱的举动，发愁地揉起了眉心。
大燕国是塑造出的国家。
首先，为了给予女主高贵的地位，文臣制度因袭宋朝，世家士大夫的地位较高，并且热衷于与皇帝唱反调。
其次，为了保证与军中有关联的三皇子、四皇子、顾霄阳拥有威望，武将待遇没有被削，地位同样很高，军权都是实打实的。
这就导致了一个问题。
皇帝地位，不怎么高。
原本，按照时间设置，大燕国约等于明朝中期，中央集//权本该发展到一个可观的地步。
然而现在，皇帝处在夹缝之中，连宠幸后宫都要依照前朝的势力来，俗称为“国”当鸭。
皇后的父亲是刑部尚书，祖父是太师，因而要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胡贵妃的父亲是当朝丞相，所以得情意绵绵，如胶似漆。
实际上，他最爱的人，是小时候救过他的小女孩，亦即过去的皇后，以及某夜在宫中春风一度的低位妃嫔。
皇帝从前朝想到后宫，最终定格在一张有些模糊的面孔上上面。
大脑里埋藏在深处的记忆复苏，时隔二十年，记起了三皇子的生母。
怜惜之情，油然而生。
唉，当年要不是他根基不稳，害怕她被后宫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妃子所害，高低也得给她一个位份，怎会让她以美人的身份郁郁而终？
就连对春雨生母的宠幸，都是因着她与三皇子生母有几分相似。
要不然，他怎么看上区区一个妾室呢？
皇帝的思绪飘忽回来，重新将目光放到现在，望着皇后，沉沉问道。
“那皇后，依你所见，此事该如何处理呢？”
皇后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春雨，慢吞吞地说道。
“若是不想被人发现，最好的法子，是不处理，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
皇后的主意简直太聪明了，让皇帝哑口无言。
他几度翕动嘴唇，想要说点儿什么，最终千言万语合并成了两句话。
“皇后，春雨既是你的人，那就由你来发落吧。”
“是生是死，是流放还是软禁，你说了算。”
皇后在宫中混迹良久，自然不会蠢到做出“无罪释放”的宣判。
但是，如要她按律判处春雨自裁，又真的不忍心。好歹是一条人命啊！
皇后有种朴素的唯物主义价值观，一向不信鬼神之事，对扎小人之类的术法嗤之以鼻。
别说巫蛊娃娃上写的名字是她老公，就算是她本人，皇后也能一笑置之，最多罚罚抄书。
反正，又没有什么用。
律法的规定和内心的倾向冲突，使得皇后纠结万分。
她叹了口气，决定还是努力一下，对皇帝打起了感情牌。
“陛下，春雨生母好歹侍奉过您，又无辜丢失了性命。”
“看在春雨是她唯一血脉的份上，要不然，还是判她去寺庙或皇陵守卫，老死终生吧！”
皇帝因着过往回忆，渐渐将皇后和救他的小女孩重叠，没有大发雷霆，而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就这么想保下她一条性命么？”
皇后微微一笑，语气里有种看淡世事的慨叹。
“是啊，就是这么想。”
“可是因为前些时候病得太重，濒临死亡，我突然如梦初醒，意识到了生命的可贵。”
“人死万事休，活着才有无限可能。”
“春雨年岁这样轻，未来起码还有五十年可活，就这样死了，眼睛什么都看不到，耳朵什么都听不到，没有思想，没有感触，陛下，您不觉得这很可怜吗？”
“她从未手染鲜血，何须杀人偿命呢？”
皇后言辞恳切，试图唤醒皇帝的共情。
可惜不过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皇帝从不与下位者共情。
唯一因着这番话起了波澜的，是春雨。
她怔怔地思索着皇后的话。
五十年？
哪里来的五十年？
哦，人生七十古来稀，她不到二十，所以是五十年。
那么，皇后本该又活多少年呢？
三十五岁的她，还可以再活三十五年，等于又一个她的年纪。
第一个三十五岁，当上了皇后。
另一个三十五岁，她又能当上什么呢？太后？皇帝？
春雨恍惚地想着皇后的未来的同时，也在想着自己的过去。
她从进宫伊始就想着报仇。
十七岁那年，她替皇后跑腿的时候，进了胡贵妃的宫殿，一来二去，双方看对了眼。
胡贵妃给了她一瓶毒药，要她下在隐蔽的地方，害死皇后。
春雨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她知道皇后是自己的恩人。
她知道皇帝是自己的敌人。
正因如此，她才会毫无心理负担地下毒。
皇后太苦了，没有皇帝的爱。
所以，她要她早早死去，死在最美的年纪，成为皇帝永生不能磨灭的白月光。这，就是她的报恩！
爱她，让她去死。
恨他，让他活着。
话本子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夷族的公主凄美自尽，欺骗她的男主余生活在悔恨之中。
春雨对这套叙事深信不疑，直到听见了皇后的求情，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一件事。
原来，皇后是不想死的啊？
那她先前，到底做了些什么啊！
春雨耳边似乎传来娘亲被杀死时的绝望哭号，忽然觉得她过往仿佛被猪油蒙了心。
娘亲不想死，她才为母报仇。
结果，手段却是去害同样不想死的、等同她另一个母亲的人？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外人并不知春雨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只能看到她呆住了，傻掉了，一副要哭的样子，随后脸上划过汹涌不绝的泪水。
皇后眉宇上隐隐透出担忧之色。
皇帝不悦地拧起眉头，刚想嘲讽两句，却见春雨不知从哪里获得了力气，挣脱掉压制住她的人，最后地、深深地望了皇后一眼，从头发里拿出一枚青豆大小的药丸，塞进了嘴里。
几乎只在一息之间，她闭上双眼，软软地躺在地上。
暗卫上前一步，探其鼻息和脉搏，冲着皇帝摇了摇头。
“人死了，毒药是西域奇毒，属下测不出来。”
皇帝本来被春雨的动作吓了一跳，听闻暗卫的话语，惊讶的心情迅速被疑惑所覆盖。
一个普通的宫女，怎么会身怀见血封喉的西域奇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