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月怕十五,年怕中秋。
小时候不明白娘说这话的意义。儿时想,娘为什么会说月怕十五?年为什么会怕中秋呢?人到中年才明白,这一个怕字有多少对岁月的感叹和伤怀。这个怕字是对时间流逝和人生易逝的伤感。
一个月过了十五,这个月就转瞬即逝。而一年,过了八月中秋,这一年就即将结束了。
不知不觉,我们又来到了2023年的中秋。中秋总是和国庆连在一起,被人们称为双节。而双节也是假期最长的。也算是人间一次大迁徙。南来北往,北往南来,车道拥塞,一票难求。
本来以来这次的长假,可以在家里码码字,打打小麻将,但节前的一个电话改变了这个假期,让我在村里待了一个星期,面对长满杂草的田园,而对早已倒塌的老房子,面对不知从什么时候修满了房子的田地,内心里有许多的不可名状的伤怀。一个人拨开浓密的杂草,走到父母的坟前,拨开母亲墓碑上的藤蔓,碑上的字迹依然清晰,但父母亲在这里已经睡了十多年了,岁月变换,几度春秋,多少事已成旧事,多少人,已成新鬼。
这次回乡是缘于堂满叔的过世。那天凌晨,接到一个电话。是堂弟打过来的。告诉我,他的父亲过世了。他的父亲就是我的堂满叔,也就是我父亲的堂弟。我作为本家人,被请为都管之一。安排老人善后事宜。
我刚回到老家时,老满叔的家里搭起了灵堂,路边一长排白色的挽联悬于空中,在浓重的哀乐里气氛有些悲怆。
现在老人过世已闻不到哭声,好像大家的悲伤已沉在心底。拿老一辈人的说法,这是喜丧。以前子女妻儿还要装模作样的哭上几阵,现在都是请人哭灵。虽然哭的伤心难过,悲切动人,但毕竟是情人哭。
还有道士和歌舞团的人轮流上演一些悲喜剧,但目标是为赚点死人钱。现在死人的钱是比较好赚的。正应了那句白猫黑狗,赚到钱就是好狗的话,人们不但不会去嘲笑,反而会去羡慕和仿效。羡慕这钱赚的轻松容易。
在乡间,这几十年来青壮年和妇女大部分离开,留下老弱病残守着田土过活,年纪大了没有任何保障,靠年轻时的积蓄,过活。更多的人,把钱一股脑儿给了儿女购房结婚办彩礼,大病等死,小病硬撑。而作为儿孙,为了还房贷,为了买车,给孩子一个好的幼儿园,忙着赚钱,几乎顾不上父母。能过年过节的给几块钱,还算是孝子了。听到电话,不是上床了,就是最后的诀别,送上最后一程。这仿佛成了这些五零六零七零后的人的归宿的命运。而这个时候,才是乡村最热闹和亲人相聚的机会。
因为乡下有句话叫做:人死为大。无论生前是一个怎样的人,死了一切归于尘土,即便是在生作恶多端,死了其亲友甚至邻人也要帮人将其埋进土里,还归尘土。所以,一旦村里有老人过世,电话微信一传,全国各地的乡友都会成为帮忙师傅。亲近的长辈或德高望重有本事人的都为请为“都管”,所谓都管就是这场丧事的主事人。其次是强壮老人,被请为“金刚”,也就是抬棺上山的。有的十六,有的十八,有的二十四人。再就是厨房、茶水、煮饭、散忙、鞭炮、道人帮事、凡是逝者亲属皆为孝子。
消息一发,接消息者都会坐车驾车回乡,少数确实有事的,会花钱请人代为帮忙。所以,这个时候,是亲友大相聚。多年未见的,好久不联系的,甚至原先有过小过节的都聚在一起,欢欢喜喜送逝者最后一程。
因为逝者是我五福之内的堂叔,所以堂叔过世的凌晨2点,堂弟第一时间就打电话给我。午夜闹铃醒来,听到这一消息,竟然没什么悲伤。安慰堂弟几句后,问安排几时出门。堂弟遭逢大变,可能有些惊慌,问我当日能不能回老家?我另一位在长沙混得风生水起的堂弟准备即时动身,看能否一起回乡安排堂叔的后事?当日我刚从张家界回来,累得一身骨头都好像酸了,刚睡下不久,有点懒怠,加上出差之后的东西还没完成,便想推脱一下。第二天,赶了一天的稿子,才匆忙赶回老家。这时,已经是堂叔过世后的第二天,我回到家时,先回的堂弟等人已安排妥帖,我依然是个闲人。但这次见到了许许多多好久不见的邻人乡友和堂弟堂妹。
不由感叹古人説的“祸福相依”这四个字,也想起了人生无常和岁月无常的这样的字眼。人之生死在很多时候并不是靠养生或到医院里检查能确定的。所谓生死有命,宝贵在天。
这位堂满叔的过世,我曾发抖音感叹,人生一茬又一茬。因为在我们村上,这位堂满叔作为父辈最后的代表的过世,轮到我们这一茬了。人生就是这样,但也有很多插队的。因为我们国内很多人总是喜欢占便便,喜欢插队。就是搞个火化,买个骨灰盒,看个病,都喜欢插队。那么,去见上帝是不是也有人喜欢插队呢?事实证明,是有的。话说,不作不死,我们很多人不是挺喜欢作吗?不讲道德,没有底线,不顾规则,只讲利益,这不是想插队吗?
文章写到这儿,想起昨天看到一则惨烈的新闻。湖南岳阳一对新婚夫妇在接亲途中遭遇车祸,双双离世,据说新娘中腹中还怀着三个月大的婴儿。同时离开这个世界的还有伴娘、司机等四人。这样的悲伤发生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实在令人难以接受。但这个世界上每天发生的事情又有多少让人不能接受的呢?我们除了为这些过世的婉惜和默哀还能做什么?只能让我们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死,是容易的。
记得在小时候,有一次,我梦见母亲去世了,我嚎啕大哭,甚至哭醒。妈妈问我为什么哭,我说,梦见妈妈死了。妈妈死了,我怎么活?我怎么办?妈妈安慰说,梦与现实是相反的,妈妈不会死的。我这才忍住悲声。许多年以后,父亲因病在我的眼前死去,我无能为力。只能看着他老人家的魂灵离我们渐行渐远,而我的满叔在口里念念有词地烧着落地钱。后来患病的年轻的堂弟不甘地说,哥哥,我可能要死了,我们除了假心假意的安慰,同样无能为力,只能看着他年轻的生命走向死亡,然后为他办理后事。每一年看到他坟头长得茂盛的杂草,也只能看上几眼,想起他在生时的勤劳和努力。想到他仍在世的母亲的孤独和嫁给了别人的老婆,不免伤怀。好像大家已将他忘却。说起他时,别人会感叹说,他曾经多么勤劳,但他的骨头能打鼓了。多年后,探望病中的骨瘦如柴的满叔,虽然心里满是悲怆,但一样的无能为力。
直到2010年母亲在我的眼前撒手,我竟然哭不出来。我疯魔般地跑到毒辣的太阳下,仿佛这个世界抛弃的不是我的母亲,而是我。原来,死,真是是如此简单,如此容易,而我们,作为生者又是如此的无可奈何!
据说堂满叔瘫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已有些时日。但他的妻子和子女对他的照顾却从没有懈怠。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这样的能对患病的亲人关怀备至,让他有尊严地死去,到了现在真是不容易的,也是值得选赞叹的。因此,他去了,他好,大家都好。作为妻儿子女既没有不安更无愧疚,他这一走,其实大家都轻松了。所以,也没有装腔作势的悲伤的必要。活着就好好的活着,死,能安然死去。
曹操说,死不可怕,死是凉爽的夜晚,死是无尽的安眠。
我们虽然做不到像曹操说的那样死得有诗意,但如果能有一份坦然,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这,或许是这次参加堂满叔的丧事给我最大的启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