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天地日月,恒静无言;青山长河,世代绵延。
就像在我心中,你从未离散去,也从未改变。岁月不朽,亲恩如海。
1、父亲这两个字太过厚重,像一座山。
有时,又觉得记忆里的父亲都是一些碎片,像山里的一块岩石,或是山里的一棵树,太过平凡。有时又觉得父亲太过伟大,我仰着头也望不着。每每坐到电脑前,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闭上眼,父亲慈祥的笑脸却缓缓从电脑屏幕中走出来。
仔细回忆,父亲70多年的人生,真的显得那么零碎,有时那么激情,有时那么温暖,有时那么坚强,有时那么脆弱,有时那般顽固,有时又那般通达,真的有些像散文诗。
但父亲更像一部厚重大部头的长篇,那么深,那么重。构思又那么跌宕起伏,时间那么漫长,足足跨越了几个朝代。
2、2007年古历2月28日)。那天是愚人节。
那天的阳光其实很温暖。
但就在这个人间四月天,在野泥冲的老屋里,父亲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他深爱了一辈子的我母亲和他的儿孙们。像一座山坍塌了,山石滚落一地;像一棵树被狂风吹倒,只有那些根连着,疼着。
因为父亲病的断断续续的,我当时有事回了长沙。接到父亲病危的消息,往家里赶。赶到三官桥,到三官桥中学叫上在那教书的大哥,骑上摩托车就往野泥冲赶。
在路上接到母亲的电话,说父亲不行了。我在电话中听母亲在说“老倌子,满伢子回来了,快到家了”。但当我们风风火火赶到家时,父亲已千呼万唤不醒来。也许是父亲太累了,这辈子。
满叔在烧落地钱,口中念念有词,地上零乱的纸灰洒了一地。父亲静静地躺在床上,帐子已放了下来。我们跪在父亲的床前。我知道父亲的灵魂还没走远,或许还能听得见我们的呼唤,但我们却再也听不到父亲的任何声音。至此,父亲走完了他七十六年的人生。
3、我十四岁中学毕业时,父亲五十岁。那时我在三官桥中学读书。毕业那年,父亲就躺在旁边乡卫生院的病床上。
那时卫生院比较简陋,但也相对便宜。那时医院主目标还是看病,救死扶伤。
简单的几个医生,简单的几个病床。
父亲虽然只有五十岁,但被病折磨得像一棵叶子凋零的树。
那天母亲也在。他们总是形影不离的。
那一年应该是一九八零年。开始包产到户,各搞各了。我们分了几亩地,一片山。
俗话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人类自私的天性还是战胜了社会主义的集体,共产主义被暂时遗忘。
于是人们大都有一种单干后的狂喜。 就像被管住的鸡,放到了原野。
把集体的东西瓜分为已有,甚至把田地同山分到了自已的名下,包括耕牛农具,这是不可想像的啊。
我们家人多,分了八亩地。父亲三兄弟合伙分了一条水牛。那条牛后来死了,我望着陪伴了几年的伙伴,偷偷哭了一场。——这是后话。
大哥在学校当民办教师,家里只有姐姐,二哥。我下面三个妹妹。我也算一个半挑子劳力了。
这一年我初中毕业。 是充满梦幻的年纪。
那一天太阳很大,熏得人脑壳发晕。
父亲的手骨瘦如柴。母亲泪眼涟涟。
父亲抓住我的手,眼中有泪。“我怕是不行了,你的书也读不成了。家里那些田要人种啊”。
父亲心中有许多不忍,许多无奈,许多悲怆,许多不舍。
因为随着包产到户,卫生院马上也要承包。医生说,父亲这个病,只能看天意。但天意自古高难测,谁又能知晓呢?
但我不相信父亲会死。因为那时我还没有了解死的意义,还没有准备停当。 我像一只小鸟,刚从鸟窝中飞出来。不相信上天有那么残忍。再说,那么好的父亲怎么会死呢?
记得外婆被送上山时,敲锣打鼓的,看着那些莫名其妙的队伍,不知为什么,我突然笑了一下。在送外婆上山的路上,我笑了。我很羞愧。很多年后,我一直为此羞愧不已。亲人死了,怎么可以笑呢?应该哭啊。但那天在送行的队伍里,想着那个对我好得不得了的外婆要到天上去了,我笑了。但我不知道,如果当时父亲死去,我该怎样?
好在后来父亲并没有死去。我们找到了一个叫罗七元的医生,是乡村中药郎中,据说对父亲的这种病有办法。
于是我大哥连夜翻山越岭到东花冲定花市那边去接罗七元。
从此父亲开始了在中药里浸泡的长久的人生。我们家里开始长期弥漫着中药的味道,而我的母亲,成为长久的最优秀的护士。 父亲的后半生基本上是有病的,但他只要有一点力气,就闲不住。上山下田做木工活,谁也拦不住。很多年后,病魔并没有放过他,后来又得了一种胃里的病,怎么也治不好,医生也束手无策,大哥又寻到了个方子:吃那种活的小蚯蚓,我们叫“红肥食”。我们都以为这是父亲做不到的,但父亲居然吃了好几次,每次一小碗。父亲年轻时喜欢抽烟喝酒,但自从病后,烟和酒都戒了。父亲的毅力可见一斑。在父亲的生命里,没有他做不到的事,他与病魔战斗了半生,他无数次战胜了死神。
4、关于父亲年轻时的事,对于我而言,都是听说的。 父亲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奶奶死得早。我爷爷却是个不怎么勤快的人。做个圆桌木匠,倒好似做个干部似的。他 经常拄着根文明棍,戴个礼帽。特装。我父亲从小就跟着他学手艺,从小就开始照顾我的爷爷。爷爷对父亲很恶,很苛刻,动不动就是打和骂。所以,父亲从小就学会了煮饭洗衣,学会了忍耐。他的童年和少年吃了很多苦,直到遇上我的母亲。或许是因为他付出太多,上帝给了他回报。我外公在选择女婿时,选择了我勤劳、善良的父亲。于是,我的父亲拥有了他这一生最美最好最宝贵的财富。那一年我父亲二十二岁,母亲十六岁。
父亲没有别的本事,他一生只有勤劳和善良还有一颗仁爱的心。父亲留给我们的遗产就是四个字:吃亏是福。这是他一辈子为人处世的标准。所以,村里人人敬他。记得有一次,我们的堂满叔偷了我们家过年的唯一的一块腊肉。后来,循着雪上的脚印,寻到堂满叔的家里,父亲看着我们这些盼了半年想吃肉的孩子,和堂满叔商量,把肉还给我们。可我堂叔不讲理,不承认。后来在地板下面找着了,堂叔不仅不认错,还拿出扶田垅的木板子给了我父亲一家伙。父亲的脚上被弄掉一大块肉,血流如注。我们都要揍我堂满叔,父亲说算了。甚至医药费都没让他赔一分钱。父亲说,都是亲人,算了。父亲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稍微好些,又出工了。 如今看见疯疯癫癫的老成一堆枯草般的堂满叔,难免感叹。
在搞集体时,划分的自留地是各家的命根子,是救命的杂粮生产基地。但分在我们邻家却每次向我们那边占一点,每次蚕食一点。他们家的自留地越来越宽,我们家的自留地越来越少,我们埋怨父亲太老实,但父亲说:过日子不是靠小尖小扎,靠的是勤劳。父亲无论是帮别人的忙还是出集体工,从不偷奸耍滑。虽然吃了很多亏,但他的品格却在村里树立了丰碑。许多年以后,我父亲过世后,只要一说起我的父亲和母亲,没有人说他们不好。这是父母亲留给我们最珍贵的财产。
5、我渐渐长大之后,父亲就为我们的婚事操碎了心。 父亲觉得,我们成家立业都是他有生之年的义务。 但我们偏偏不省心。我不安心在村子里做农活,两只眼睛老是望着村外的天空。总觉得父亲那种勤劳朴实是一种蠢,一辈子在土里刨食,太不值。那个时候文学风行,我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以为总有一天能通过这个途径,混进城里,过上和父亲不一样的生活。别人介绍堂客,我一口回绝,总觉得婚姻是小事,爱情和事业才是大事。每天收工后,抱着个破收音机听新闻,听,听文学作品。在作业本上写一些只有自己看得懂的故事,寄到山外的世界。我那时不知道,选择这条崎岖的小道,阻碍了父亲的幸福。父亲是个急性子,父亲着急得晚上睡不着。但父亲却又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从不打骂我们,只是心里暗暗着急。我在村子里蛰伏了二十多年,一直没有什么进展。一晃,太阳和月夜又更替了十年。
我没有发现父亲母亲已渐渐的老去。在自己的世界里奋斗。想来想去,开始了第一步。从村里走到镇上。到修山镇寻了间门面,想开间书店。因为开书店可以各种书,还能交一些朋友。但,存了几年,口袋里还不足五百块。便向父亲求救。父亲一听说要开书店,犯愁了,他说:你开这书店,要是卖不出去,吃又不能吃,不亏大了吗?我跟父亲说,镇子上有一所高中,一所初中,没有问题。父亲拗不过我,听说我差钱,又犯愁了。父亲是不敢欠别人钱的。家里也没有余钱呢。八十年代后期,五百块钱也不是个小数目。第二天,父亲起了个黑早,跑了几里路赶到信用社龚主任那里借了500块钱。父亲没有任何抵押,就凭了他的名声。信用社主任一听父亲要借钱,二话不说,借了。当父亲把五十张票子交给我时,好像是五十万那么慎重。父亲一辈子没有贷过款,这是唯一的一次。
很多年后我才理会父亲那种对儿女的爱和深情,还有信任。看着多味书屋那个牌子,想着父亲,我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我后来谈了个恋爱,父亲高兴得什么似的。
可没能趁父亲的愿结婚生子,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像一场重感冒般结束了。
那时年少,以为这个世界爱情可以永远,以为爱情是人生的全部。
于是学会了喝酒。想离开村子,离开镇子,其实是想逃避。
这可急坏了父亲母亲。我躲在修山那个老式的木板房子里,父亲和母亲一次次跑到镇上劝我找个人结婚。后来我结婚了,父亲的心愿才算了了。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每次见到我们回家,待客一般。我一到家,他便跑出去买肉,买啤酒。他知道我喜欢喝点啤酒。他高兴得什么似的。1997年,我儿子出生了。接到电话,父亲挑着担子,担子里装着鸡、肉和蛋,和母亲一前一后赶到了镇上。虽然父亲一身汗得透湿,但我全然没有感觉到他们已经老了,父亲母亲欢喜得什么似的。后来,我如愿以偿进了城,到了《益阳日报〉〉,后来又到了长沙,从此见父亲母亲的机会更少了。总以为自己在忙什么事业,好像总有很多借口。接他们进城里玩几天,他们生怕多花了一分钱,但确实很开心。我虽然在外面人模人样的混着,但毕竟是个打工的,只给父母带来了点虚荣。但父亲从心底里高兴,好像儿子有了什么大出息似的。可是,作为我们这些做子女的,又为父母亲做过些什么呢?我们每做一点点,父母还好像充满了感激似的。父亲就是这样,对别人,对朋友,甚至对晚辈都那么谦逊,客气。
6、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大半生都被饥饿所恐惧着。 他常说: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这是毛主席说的。
包产到户不久,当年移上山的房子纷纷往田地上大路边移,父亲曾忧虑了好久,甚至夜不能寐。他说,这样浪费良田,以后会挨饿的。可能因为我们家人多,在集体时口粮老是不够,靠杂粮填肚子。父亲没有几个晚上是睡得着的。每天五黑不天亮起来,天黑了打着火把挖土。只有母亲知道父亲这一辈子的辛劳和付出。
父亲经常和我们讲的是要节剑,要勤劳,要和睦,要懂得吃亏。
读初一那时,冬天我住在十多里外的三官桥中学。那时没有双休,星期六回家,星期一黑早去学校。每次回家,母亲总会炒一碗油炒饭,煎个蛋,改善生活。星期天晚上,妈妈会炒一碗肉咸菜,放很多猪油。到了学校挑一些放到热饭里,油油的,吃了经饿。每周要带几斤米交到学校总务室作为一周的伙食。
有一个早晨,天刚蒙蒙亮,我背着书包,肩上扛了十斤米。那时的碳安袋是塑料做的。走到栏树界那个陡坡,踩在早上打了霜的石头上,一滑,摔了一跤。那塑料袋破了,米洒了一地。我当时像棵豆牙菜一般不仅瘦弱,而且脆弱。在冷洌的风里急得直哭。正没主意,黑早出来在栏树界供销社打煤油的父亲看见了我的窘态。父亲在冷风中,连忙脱下自己的外衣,把袖子扎起,把米从地上捡起来,放进袖子里,对我说:先去上学吧,这个米要回去洗洗才能吃,有了沙子。我晚上帮你送些干净的米到学校去,你先和老师讲一声。
晚上天刚擦黑,父亲一身汗水背着米送到了学校。在这大冷的天里,父亲浑身被汗水湿透了。放下米,水没喝一口,转身又走了。父亲那并不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还有十多里路等着他呢。 我幼小的心里莫名的有些疼。
7、父亲过世十多年了。但好像从来也没有离开过我们。想着父亲的时候,好像有千言万语,但真正写起来,只是一些零星的碎片。
父亲,请您和母亲放心,虽然人生有些挫折,您留给我的那些东西还在。不是有句俗话说得好吗?
大起大落谁都有,拍拍屁股继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