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王安石
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大年夜的雪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大的雪。
雪是腊月29的那天开始下的。天开始断黑的时候,开始是叮叮咚咚的雪籽儿,有点像盐粒子。然后是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慢慢地就把大地盖住了。父亲在火炉里把火燃了起来,我们一家子围坐在一起,脸被照得红冲冲的。挂在火炉上的那块孤单的晃来晃去的腊肉被母亲取了下来,洗干净,露出了黄澄澄的皮,年的味道便开始从腊肉的香味里弥漫出来。我们一个个内心里充满了欢喜,就连顽皮的二哥也扔下了玩雪的欢乐,围在母亲旁边津津有味地看腊肉。那时候物质不丰盈,父亲养活我们一大家子已经很费力了,过年有肉吃是一种现在的人永远也想象不到的美好期待。
这是队上年终杀猪后分到的一块肉,按人口,每人三两,我们家有九口人,这块肉足足两斤七两。自从它来到我们家,就加速了我们对年的期盼,只恨日子太长了。我们这些小家伙虽然对每一次过年都要盼整整364天,但这半个月真是太长了。
一想到明天就是大年夜了,我们内心里没来由的欢喜。
过年大人子(指长辈)不打人骂人,还有肉吃,还有母亲晒的清油炸的红薯片,还会杀一只鸡,还有母亲亲手做的米面,放些鸡汤,那味道真是美极了。至于腊肉,放些大蒜苗子和干辣椒(那时没有大棚的新鲜辣椒),咬上一口,简直可以回味一年。再放些肉汤,下些冬笋片片,几乎可以把舌头也吞了下去。
带着这些美好,我们一个一个进入睡梦里,等待着美好的充满美味的快乐的年朝我们走来。
由于雪越来越大,父亲开始焦虑起来,深怕雪太大会把房子压倒。年长些的哥哥姐姐帮忙照亮给房子安撑,准备晒谷扒子从屋上扒雪。山里的楠竹开始发出鞭炮一样的脆响,那是因为承受不了雪的重压破裂的声音。但天大的事也阻止不了我们对年的渴望和向往。
但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早晨的母亲的一声惊呼打破了我们的梦。
母亲洗得干干净净放在灶膛上锅盖下的那块腊肉不见了。母亲问父亲是不是捡到碗柜子里去了,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父亲母亲又寻了一个圈,把老鼠和猫一一怀疑了一通。最后父亲在窗户上找到了一行脚印,才明白我们家唯一的一块过年的腊肉被偷了。父亲叫起我的大哥,大哥已经十六岁了听说腊肉不见了,几乎要哭了。父亲说,别急。虽然雪下的大,还是能找到些草鞋留下的痕迹。父亲和哥哥在雪地上,寻着痕迹像寻野猫子一般寻找起来。一路寻到了我小堂叔的家门口,痕迹消失了。父亲心里已经有了底,他心里清白肯定是我这个小堂叔拿了我们家的腊肉。但父亲是一个和善的人,又是亲人,便悄悄地敲了敲堂满叔家的木门子,堂满叔开门见是父亲和我哥,拦在门口脸一红道“咯早有么子事?”父亲説,满老弟,你一群侄儿侄女盼着过年盼了一年,你把拿走的东西还给我吧,我念你的好。堂满叔还想狡辩,大哥眼尖,看着一串湿印子到了堂满叔的地板房,便和父亲一起翻开地板,我们家那块腊肉正躺在那儿呢。父亲也没有説什么,拿起腊肉就回家了。走之前,父亲对堂满叔説,大家都不易,确实有困难,一起来家里吃年饭吧。説完,父亲带着哥哥悄悄走了,还嘱咐大哥説,这事烂在肚子里,不要讲。大哥不明白,别人偷了东西,为甚不打一餐,还帮他瞒着。父亲説,不是没办法,他怎么会去偷一块肉?既是乡里乡亲又是亲人,大家留着面子,好做人。
父亲把肉找回来,一家人又添了一种失而复得的欢喜。我们问父亲,肉是从哪儿找回来的,父亲説,细伢子有肉呷就要得哒,问那么多搞么子?记住长大了要堂堂正正做人,最穷最苦也必须做到不偷不抢不犯法。
事情过去了四十多年,如今的物质丰富了,天天吃的比过年还丰盛,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子们对年的渴望远不如我们那个时候了,年味也越来越淡。离开野泥冲很多年了,每每回村到父母亲的坟山里拜年,总会想起父母亲在大年夜的忙碌和慈爱,也总会想起炉红映红的那一张张快乐的小脸庞,也总会想起那些贫穷而快乐的年代的浓浓的年味。也仿佛还能闻见那块腊肉的香味,那或许是一种特别的年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