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飞柳镇柳絮纷飞,鸟声悦耳。小镇一式的油着厚厚的桐油的木板房子在太阳下散发出一股怪怪的清香。青石板铺成的街道窄窄的,木屐踩上去蹦蹦作响。太阳天各色衣裳、尿布、鞋壳子万国旗似地悬着,满街都是。成为至今仍在的飞柳镇古老不变的风景。许兰婷初来飞柳镇的那天,初春的太阳极其温和地照着女人河的两岸,船底水草里鱼儿游来游去,柳丝悠悠绵绵,嫩绿嫩绿的,绿色帐蓬般挂在女人河的两岸,许兰婷犹如置身于一幅风景画中,心中春意盎然,脸上桃花灿烂。她从河里捧起一捧几乎透明的水,水沁甜。透出初春的丝丝凉意。好甜啊!许兰婷由衷地赞叹说。
是啊。我可没骗你哟!这里山青水秀,人杰地灵!说话的是个高高大大的男人,他脸上的得意和幸福象天边的晚霞般绚丽,内心里也有一丝阴谋得逞的味道。
许兰婷笑笑,没有答话。不知怎么回事,临行前妈妈面前信心百倍的承诺此刻竟古里古怪地从心底里钻出来。男人名叫马有德。老家就住在飞柳镇。前年政府号召修铁路,他被派到湘西的乌龙镇做民工,就驻扎在许兰婷家。那一天对于马有德而言实在是一个美妙无双的日子。那个冬天的傍晚,三十二岁的马有德精疲力竭地来到飞柳镇时,对这里的荒僻充满了无奈和悲伤。他是一个成份不好的男人,一直过着单身日子,后来在生产队队长的关照下,被派出来当会计。当他踏上乌龙镇这块几乎荒无人烟的土地时,他的心中充满绝望。接待他们一行的是当地大队领导王赤脚。
王赤脚本名王长春。因一年四季不穿鞋,人称“王赤脚”。说起王赤脚当上大队支书还有一段故事哩。
那是某一年春节,县革委李主任来乌龙镇检查工作,王赤脚打着一双冻得通红的赤脚板正在田里忙碌哩。李主任看了,很高兴。便喊住他问了姓名,问他光着脚板冷不冷。王赤脚说:“报告领导,抓革命促生产,为早日实现共产主义,不冷。”李主任说,“很好,很好。”回去之后,李主任便对乌龙镇(那时已改为乌龙公社)的公社张主任说了,“你们公社有典型啊!你怎么没发现呀?那个王……王……对了,王赤脚同志值得重视嘛。”
张主任很纳闷,心说那个王长春是个有名的二油子,好吃懒做惯了,怎么会是什么典型啊?……于是他说:“莫非我们公社有什么阶级敌人的新动向?”李主任说,“什么话,我讲的是好典型!”张主任说,“那可真好。我一定下去调查核实。”李主任不高兴了,说,“我亲眼所见,莫非我还会说谎不成?”张主任连忙说,“那是,那是。”于是我们的这位王长春同志没过多久便入了党,当上了乌龙公社乌龙大队的大队副主任。后来,升为主任。
王长春为感谢李主任的栽培,特地提了五斤泥鳅送给李主任,李主任训了他一顿,说,“不要搞特殊化嘛。”王主任说,“泥鳅在稻田为害,捉了它,也算是抓革命促生产。”李主任才点头答应。
后来,张主任调查才知道,我们王主任那天也是在田里抓泥鳅,见李主任问他才顺坡下驴扯了个谎,没曾想,一个谎扯了个主任。李主任还将他的事迹透露给了一报社记者,记者又为他写了一篇题为:《打起赤脚干革命——记王长春同志的事迹》的长篇通讯。使王赤脚成为县内、省内有名的新闻人物。张主任叫苦不迭,但生米做成了熟饭,说也无用。张主任只得顺坡下驴,使王赤脚一夜成名,当上大队主任。
且说马有德他们一行来到乌龙镇的这天,王主任召开了欢迎会。他首先向同志们致了革命敬礼,并致辞说:“欢迎各位民工同志来支援,我们都是毛主席的孩子,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一定要万众一心早日修通铁路,到天安门去见伟大领袖毛主席。”最后,挥着手喊口号:“毛主席万岁!”还齐声背诵了几条毛主席语录。
王主任的讲话,慷慨激昂。那时的马有德他们经过长途奔波,已疲惫不堪,见到几乎是一片荒凉的乌龙镇心里充满了伤感,有一种失望的情绪爬上了他的心头。王赤脚讲完话,就轮到他讲,于是他站在高坡上说:“谢谢各位的热情接待,我们一定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学习张思德同志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高尚品德,早日把铁路修通。”欢迎仪式完毕,然后由王主任分配住到各家各户的民工,同时,他宣布每个住到家的民工,每天由生产队补助四角五分人民币,秋后兑现。
带走马有德的是一个须眉俱白的六十来岁的老人。他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王主任高声地对他说:“许老三,你这个孔老二的孝子贤孙,要在马领导的监视下好好改造,不要妄想变天,搞破坏活动。”又低声对马有德说,“你是干部,觉悟高,你要时刻注意阶级敌人的新动向。”
冬天的太阳说走就走了,空荡荡的队屋坪里已有了些许凉意。马有德跟随许老三走进家里时,屋内已点起了微弱的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一个比许老三显得更为苍老的妇人痴痴地望着他们走进来。她的眼睛里带着一种无奈和蔑视的神情,充满了敌意。许老三作了介绍,然后向房里喊了一声道:阿兰,出来见客。
这是三间泥做的房子,没有门帘。马有德正看着有些怪怪的老太太,从房子里走出一个人来。马有德顿觉眼前一亮。这个叫阿兰的女子一双亮丽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动着耀眼的光芒。一身粗布衣掩不住她优美的身段,青春的气息倾刻问使破烂的房子里春意弥漫。马有德一下子觉得此行不虚,所有的疲乏一扫而空。许老三对女儿说,“这是马干部,马叔叔。这是我女儿阿兰。”
马有德从恍惚中醒过来,连忙说,“什么干部,就叫我大哥吧。”许老三说,“那可使不得。”马有德说,“有什么使不得的?都是毛主席的孩子。”就这样。许老三推让了一回,也就不再争论。
从此,马有德便在许老三家住了下来。由于他是会计,手里还有点权力,便时不时救济许家一点。日子久了,老太太眼中的敌意也就渐渐地消失了。马有德常常为自己住到许家而窃喜。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总之,能看见许兰婷进进出出的心里也踏实些。他觉得她与阿兰之间总有些什么说不明白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就是想看见这个美丽可爱的女孩子,而一旦看见,他又会很不自在。仿佛他做了什么对不起阿兰的事似的。
由于他对许家的救济,他的脏衣服都被阿兰包了下来,而且,每吃到白米饭,许老三就会对全家人说,“你们要记住,这是老马给我们的好处。”虽然是些微不足道的帮助,但对当时的许家来说,可是莫大之恩啊。在马有德的心里,也曾有过这样一个意念:如果能娶到阿兰这样的女子为妻,今生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啊。但他知道,这是癞哈蟆想吃天鹅肉。自己有什么优势啊?不就是年纪比许老三小一点,负着点小责吗?而且一回家,自己也是有海外关系分子。因此,他不无遗憾。但他心中的那种想法却老是在闪动着。
马有德是一个高中毕业生,还教过书。在数以百计的民工中,还算个文化人。因此,还偶尔看几本书。他曾经读过很多书,他也很会讲故事。他讲故事时,不紧不慢,声音柔和、优美。马有德发现阿兰很喜欢听他讲一些千奇百怪的故事。每当马有德讲故事或村里的一些奇闻趣事时,阿兰眼睛里的那些傲气不见了,温驯如小羊。马有德发现这一点时,有些欣喜。常常搜肠刮肚讲一些故事给阿兰听。在别人觉得度日如年的艰苦劳作中,马有德觉得日子过得太快了。他恨不得这条铁路能修一辈子,那么他就能经常看见阿兰。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进入了腊月。也就是说.离过年不久了。如果是在飞柳镇,队上每家按人头能分到二两猪肉。接上面通知,民工在腊月二十七起程回家,马有德竟有些恋恋不舍。腊月二十四的这天,过小年。天公作美,下了一场雪。雪下得很大,漫天遍野,到处是自茫茫一片。工地只得停工了。马有德坐在许老三的火炉旁和他们一家一起烤火,说一些没着边际的故事。由于一个多月的相处,马有德与许家已经很亲密。马有德也变得很随便。
这时,大队主任王赤脚走了进来。他掸了掸身上的积雪,对许老三说:“许老三,今天派你去守工地,以防坏人进行破坏活动。”他又转身对马有德说,“这叫以毒攻毒。”
许老三咳咳咳地站起来,说,“谢谢王主任的信任。我这就去。”
马有德对王赤脚说,“王主任,还是由我去守吧。这事责任重大。”
王赤脚说,“那怎么行?这样吧,你不放心,你们二个人一起去。”
马有德说,“就这样吧。”王赤脚一走,马有德对许老三说,“许叔,请别见怪。还是由我一人去吧。你身体有病,怎么经得起冻?”
许老三说,“那怎么行?|”马有德说,“那就叫小兰去应一下卯吧。”许老三答应了。
于是马有德和小兰踏着厚厚的积雪向工地上走去。马有德感觉到有些冷,但心里很舒坦。这天的阿兰穿着一件单薄的夹袄,脸冻得红通通的,那形容儿极其令人怜爱。马有德很想捉住阿兰的手,搁在自己的心上,让她暖和一些。来到工地上时,阿兰的手几乎冻僵了。马有德赶紧找了一些柴火点燃,一会儿,熊熊的大火便燃起来了。阿兰刚烤了一会儿,便将手拿开,露出了极其痛苦的神情。后来,终于忍不住,流出了泪水。马有德知道是阿兰的手烤急了,很疼。他心里急坏了,顾不得许多将阿兰的手捧在自己的手心里搓揉。揉了好一会,阿兰将手抽出来说,“现在好多了。你真是个好人。谢谢你。”
马有德说,“没什么。让你受冻了。”
阿兰眼睛里汪着泪,看着马有德。马有德说,“阿兰,你怎么了?”
阿兰说,“我没什么。马大哥你们那儿日子好过吗?你家里还有些什么样人?”
马有德舔了舔有些干噪的嘴唇,说,“还行。我家也没别的什么人,一人做一人吃,没麻烦。”
“你还没成家吗?”
“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晚婚晚育嘛。”马有德自嘲地说。
“我想跟你到飞柳镇去。”
“你别吓我啊。你仙女一样,又年轻又漂亮,别人还会以为我遇上了下凡的八仙女哩。”
“你……马大哥,你不嫌我的成份吗?”
“怎么会?”这时的马有德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噎住了,一把抓住了阿兰的手。声音颤抖地说:“阿兰,你要是肯嫁给我,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我为你做牛做马,粉身碎骨也情愿!”
阿兰依偎在马有德的怀里,喃喃地说,“你可不要骗我啊。”马有德说,“我要是骗你,我不得好死!”
阿兰说,“我受够了。我受不了了。这鬼地方!”
马有德抚摸着阿兰的头发说,“我一定要让你快快乐乐过一生。我一定要象公主一样疼你。我真想为你摘一朵花,插在你的头上。你还记得《红楼梦》里踏雪寻梅的故事吗?这真是一场美妙无比的雪啊。”
由于激动,马有德有些语无伦次。马有德没有回飞柳镇过年,在许家过完了一九六三年的春节。这年的春节无论对于马有德还是对于许家而言,都是近年来过得比较愉快的一个年。马有德是有了阿兰的爱而充实,而许老三一家,却是因为有了马有德的支助而殷实。
当新年的爆竹响起时,马老德仿佛已看见了村人艳羡的眼光,看见了同伴们嫉妒的神情,看见了飞柳镇那个茅屋里仙女般的新娘阿兰为他生了一群可爱的孩子。而此时的许兰婷,躺在阴暗潮湿的房间里,回想着那个雪天马有德的旦旦誓言,心里有一丝甜蜜,一丝丝酸涩。她想起了莎士比亚“不要对着月亮起誓,月亮不会永远是圆的。”的名句。那么,雪也会融化的呀,马有德所说的话是真的吗?他的誓言也会象冰雪般化掉而无影无踪吗?对于马有德,许兰婷是作了很长的观察的。尽管他年纪比自己将近大十岁,但只有这样的男人才真正开始成熟。对于一个女孩子而言也只有成熟的男人才可靠,才有安全感。马有德给他的感觉是善良、沉稳、有同情心,最重要的是有文化。这样,打定了跟他去飞柳镇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