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衍凭空变幻出从柳云清指尖夺走的阮山符,施咒点燃,只见道道迷雾汇成一团在上空赫然形成藕色烟雾。
谢长衍望着那片浓雾,从容道:“他们马上就来了。”
柳云清清楚地发现谢长衍看得见那片藕色,那片专属于阮山弟子求救的信号。
他是阮山弟子,或曾是阮山弟子无疑。
可陆岸之曾经查询过,在过往弟子名册中从未有过谢长衍这号人物。
除非……
“你真的叫谢长衍吗?”
谢长衍怔愣片刻,似没有想到柳云清会问这个问题,他偏头答道:“嗯,生来便是。”
“当真?”脱口而出,柳云清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在敌人面前三番求证,心底竟是相信他的。
谢长衍眉眼弯弯,“当真。”
柳云清低眸思索半响,目光定在不曾消退一分的灼红上,轻轻咬唇,从储物戒中摸索,“这个。”
她捻着琉璃瓶,往前递了递,语气不大友善:“给你。”
谢长衍时时刻刻关注着柳云清的神情,见柳云清的目光锁在自己被灼伤的指节上,欣喜之意涌上心头。因此伸手拿取琉璃瓶时,有意在柳云清指尖上多触碰停留片刻,然后又沾沾自喜的放在怀中。
“妉妉——”
宋于渊的声音从上方不远处传来,柳云清不假思索站起身呼喊。
“我在这呢!”
谢长衍含笑招手,将霎时闷闷不乐失落的澜生唤到身边,目光投向那洒下星星点点光芒的洞口,嘴唇一张一合,欲言又止模样。
他好似感应到宋于渊的靠近,徐徐又不慌不忙地隐到暗处。
在柳云清所能见到他的最后一眼里,看到他意味深长的目光,听到那语重心长地嘱咐。
“妉妉,相信他。”
猛然间,她觉得这道声音有些熟悉,好似再不远的过去曾听见过这般悠远沉重的声音。
相信他?是何意?
“妉妉,你没事罢?”
一道黑影从洞口一跃而下,切断了柳云清的思路。
她看着宋于渊满面的愁容担忧,好似恨不得将她全身翻着做个检查的模样,在他为她重新簪入竹簪后,出手紧紧拥着他。
“我没事……”
就是,有点害怕。
……
月白身影迈着欣愉的步伐,踱步于根茂交织的坎坷间,高悬于空的枝茂纷纷折腰,为他投下一束微弱光影,照亮他脚底的路。
乍眼,仿若光下独舞者般姣美潋滟。
只是他偏头闭眼,仿佛在躲避什么。
“你这般优柔寡断,我的大业什么时候能成?”
谢长衍即便知道这道如孩童般稚嫩又阴戾的声音是从脑海中而来,可这般喧嚣的叫喊还是让他伸向耳畔,顿而揉了揉耳垂。
“我只要成为你想要的东西就可以了,不是吗?”谢长衍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淡然道。
脑海中那道自称‘桀’的黑团,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涪阳州你分明能困住陆岸之,你故意压抑,就为和那个女人叙旧。”
“叙旧有的是机会,可陆岸之你忘记了吗?他对你所作所为!你不是很讨厌他吗,恨不得将其除之而后快,为何不杀他?”
桀煽风点火,试图激起谢长衍心底那片不悦回忆,让他被黑暗吞噬,与他共沉沦,成为他打回神界的一把好手。
“你的妉妉,现在还好好的。难道你是想重蹈覆辙吗?”
“……”
谢长衍陷入良久沉默。
“不要以为你窥探到那点记忆就可以诱骗我。”谢长衍垂眸故作若无其事道。
可他难以忽视心中肆意横生的恶意杀意,方才,他真的想在这片丛林里除掉陆岸之。
可是不行。
她会生气,会难过,会与他敌对。
他无法承受,那样的目光。
桀装腔作势地沉默,发现确实骗不到这谢长衍时,才不屑‘啧’声,恶狠狠道:“要不是我神力丧失,翻转之时我又怎会被拽入!”
“我告诉你!我要你至邪至恶,是你想杀就杀,而不是像你这样杂念胡长,优柔寡断,心生该死的善念!”
“除去绊脚石,你才能得到你想要的,送……”
“知道了。”谢长衍敷衍打断道。
桀若有实体,定能看到他阴沉骇人的眼神及嘴角的抽动。
他阴恻恻地冷笑,似在自嘲,又在嘲讽。
桀‘嗬嗬’几声:“真搞不懂你,说那句话作甚,他们俩掰了不是对你有好处?”
谢长衍噤声,他知道桀所问,是他于妉妉前所言的最后一句。
原本没有回答桀这毫无意义的问题的念头,可止步望着前方被硬生生斩出的一条明道时。
他微微垂眼,浅褐清澈的眼眸氤氲着水色流淌着款款情深,他轻声而感慨:“……我明白他的心情,妉妉于我们来说是一样的,我们都不想再重蹈覆辙。”
桀嫌弃地阴阳怪气:“哟,大情种。”
他像是猛然想起搞笑的事情,哈哈大笑:“说起来,神界也有个大情种,就是他把我放出来的,嘎嘎嘎嘎嘎嘎,笑死我了。”
“把我,哈哈哈哈哈,一个,被困了数万年,险些被净化的邪神放出来,哈哈哈哈哈就为了一个女人。”
他猛的收住大笑,转为低声阴沉笑道:“你也一样,为了一个女人,甘愿侍我为主。”
“互利关系罢了。”谢长衍俯身抱起恹恹的澜生,让他稳稳的靠在自己的肩上,捋着发丝抚慰着。
他的语气转而阴沉:“你知道我的底线。”阴沉威胁道,“必要时,我会自裁。”
“……啧。”桀半响憋出个不悦来。
谢长衍不去理会这闷声的反抗,他微微侧过脸,柔声道:“今天开心吗?下次再和她一起玩,好不好?”
澜生萎靡地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桀同样也能看到,他闷声哼道:“没意思,我也要睡了。”
随即没了声响。
独留谢长衍,望着破碎的绿被无言。
他寂寥又孤独的想。
他与她。
此处与那处。
各为东西,难以交织。
一阵风袭来,他一时分不清。
这痛苦的低吟,是源于它们,还是他。
……
柳云清被宋于渊轻跃起身带回丛林,赫然发现害她一脚踏入窟窿的那层笼罩着整片丛林,隔绝视线的迷雾莫名消失。
她正欲同身旁的宋于渊说道说道,关于向已开了灵智的草木示好一事。
然,她的余光却瞥到了一片狼藉。
柳云清睁大眼睛,满目不可置信回首望去。那是一片被剑刃硬生生劈出来的道路。原本茂密生长的树木,此时只留下供人圈数的年轮。她的耳边仿佛还能听到草木颤抖又恐惧地呢喃。
她恍然明白,迷雾消失的缘由。
索性根基未有毁坏,至于草木生灵智一事,柳云清沉吟片刻,偷瞄了眼宋于渊。
罢了,还是当作不知晓罢。
“云清!于渊!”
听到声声呼唤,柳云清下意识抬眸,瞧见刘知越身处宋于渊一手所致的大道间,踏着树桩缓缓而至。
“哦哟,”刘知越最后一跃,踉跄身姿,他欲抬不抬试图稳定平衡的双手,左右摇晃才勉强稳住。
他见到二人,平静的脸终于绷不住哭丧道:“云清啊,你要是不燃阮山符,该燃的就是我了。天知道我居然被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脚底下也不知什么东西反复绊我,吓死我了啊。还能听到簌簌簌簌的声音,什么破地方啊啊啊啊啊……”
刘知越边嚎边朝柳云清敞开双臂,临近时一转方向紧紧拥住矗立不动的宋于渊,面朝着柳云清仍喊道:“幸亏还有一点点光,不然全黑的我都能给自己吓死啊。你差点就看不见我了,你还笑!”
柳云清按住上扬的嘴角,一掌拍在刘知越的肩上,道:“我没笑。”
“你怎么跑出来的?”柳云清问。
刘知越被宋于渊推出怀抱,他揉了揉被推痛的胸膛,下撇着嘴道:“也不知咋了,突然视野一片清晰。看到信号我就来了。”
陆岸之的声音从空而降,“恐怕与这道剑意有关。”
柳云清回首仰头,见陆岸之站在八卦盘之上面容严肃,她招呼道:“兄长。”
“不好意思,来迟了。”陆岸之踩在地面,正身垂目道。
陆岸之被这片丛林特殊关照了一番,千方百计将他困住。每每脱阵,便会再度袭来。而当它们无计可施之际,饶是陆岸之,看到为困住他而把自己薅秃了的草木也足足震惊了一时。
柳云清摆了摆手,“没事没事,大家平安才好,”话音刚落,柳云清眉头拧起,“思桉师妹呢?”
“她?”宋于渊轻笑,剑刃被环在胸前,指尖百无聊赖地捻着尘埃,“妉妉不必担忧,平安得很。”
似乎正为响应宋于渊的话语,众人远远听到李思桉火急火燎的脚步声。
至于,为何确信是她。
与她与众不同的走路方式有关。
巧而轻。
柳云清心方才安,就听到陆岸之从容道:“它们应当开了灵智。”
她心虚一愣,心道不愧是兄长。
“可此地也非灵力充沛之地……与大能有关?”陆岸之继而呢喃。
“灵智?还望陆师兄指点迷津。”刘知越在陆岸之面前向来正经,此时他早已擦干净因嚎啕而落在下巴的涎水,凌乱的头发梳得板正,抬头挺胸的模样确实正经。
“起初以为与段峒澪有关,可渐渐发现更像是自保。”
“陆师兄所说,莫不是这片丛林?”刘知越顺着陆岸之的目光去看那康庄大道,惊呼道。
陆岸之颔首。
柳云清讶异。
要知道刘知越可是在陆岸之连叫几句师妹都识不出他身旁云家小姐是亲传弟子的这种人。而现在,他居然能跟着陆岸之的思路走。
就在此时此刻,李思桉的身影从众人身后出现,目光锁定直奔陆岸之而去。
“岸之师兄!这个丛林好可怕啊!有婴儿又哭又笑,婴儿头挂在树枝上荡来荡去……”李思桉一拥而上环住陆岸之的胳膊,美眸含泪。
陆岸之拽手的力度在看到那层水雾时收力,他的声音不自觉的弱了下来:“应当是此方生灵在吓唬你呢。”
“什么生灵呀,明明一只鸟都没看着,这是座食人林哇!”李思桉紧紧环着胳膊不敢松开,娇泣软语。
“正好说到此处,你来的正好。”陆岸之话说一半,见李思桉还挂着自己手臂,思索片刻仍觉得不太合适,因而一顿,朝柳云清招了招手。
柳云清看李思桉怕得哆嗦,本就在旁侯着,方才瞥见陆岸之的招手,下一刻,李思桉已经被甩到自己的怀里了。
柳云清:……
李思桉:……
二人四目相望,纷纷愣神,显然都没有想到。
“不知是何种因素,致使这平平无奇之地间的丛林生出灵智。我们进入以来所遇磕绊,应当是它们所致。”陆岸之侃侃道来,最终他望向宋于渊,“而宋师弟的一剑,断了它们制止我们的念头。”
“误打误撞,歪打正着。”刘知越捧哏。
宋于渊幽黑阴沉的眼神一亮,湮灭在暗沉间,他嘴角微扬,冷声道:“早该斩的。”
此话一出,激得愣神二人猛然回神。
李思桉首当其冲,她生出错觉直道一股寒意直逼她的脑门,二话不说她撤出柳云清的怀抱,离听戏似的刘知越近了些。
而柳云清脑海里蹦出身为茶花妖后代的她被宋于渊一剑斩成两瓣的画面,她觉得应当同宋于渊聊聊,关于草木并非无情这件事。
事情前因后果被陆岸之分析得有理有据,如今这些草木也不再阻拦,而陆岸之那道追踪符仍未被察觉。
几经商讨,仍是决定顺着段峒澪寻到鼠妖。
离去之时,柳云清的耳畔若有若无地闯入几道磕绊声音。
她步伐停滞,聚精会神,似乎听见了四周的植物在恐惧间挣扎,它们空灵的声音不顺畅的蹦出一字又一字。
“好,怕……坏,人,绿……株……佛……”
柳云清虽听得迷迷糊糊,但总归是明白,眼前这位止步耐心等待她的宋于渊。
如今大抵是它们心目中的魔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