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维安用与旧友叙旧的理由让魏依依安心离去,而后熟练的燃起炭火,将装满水的铜炉放在上方,最后搓搓冻红的手掌露出难堪的笑容。
李思桉颇为好奇的探首看被围起的炉子,见姜维安撑着身子坐下后救迫不及待地出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姜维安刚坐稳的身子一僵,眼眶瞬得变红,他苦笑着,“是姜源。”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李思桉更加糊涂了,她还未多问几句,就听见姜维安的声音再度传来。
姜维安低着脑袋,看不清什么神情,只觉着语气悲伤至极,“被捕入京的前夜,徐艳茹偷偷来找我,骂了我足足一炷香时间,彼时我以为她只是抒发多年的恨意,却没听懂她最后那意味深长的嘱咐,她叫我不必担忧相信姜源。”
“那谁听得懂啊。”姜维安声音哽咽,他吸了吸鼻子黯然讥笑出声继续道:“说来可笑,我一直以为他恨我,在他的恨意下我的呕心沥血任劳任怨让自己度过了几年心安的日子。可没有想到他却悄悄谋划了一个既能拯救他,又可以拯救我的完美计划。”
“我一直被蒙在鼓里,以为他恶心我痛恨我,恨不得将我除之后快,让我遗臭万年,但……”姜维安哽咽,他张了张嘴,半响才发出压抑后细弱的声音:“我宁愿他恨我,可他却为我铺了条活路。这个傻子,怎么可以救我?救一个害了他一生的人……”
眼泪顺着脸颊浸湿了衣物,柳云清看姜维安挤出与神情不符的丑陋笑容诉说着心底的痛苦。
“他用周家换了你一条命。”宋于渊道。
姜维安不可置否,他早已按捺不住泫然流涕,就连细微到不可见的点头都能让衣物上的水渍扩大一分。
他万万不会想到,姜源是天子手中的一把刀,揭露盐运使贪污害人连带挖出一系牵连官员,结束了皇权与世家门阀之争。
最终向天子讨要的赏赐却是他的命。
“那……他呢?”柳云清轻声询问,语气间带着丝期许。
姜维安的哀伤更甚,过度悲戚使得嘴唇微颤,他掩饰地伸手捂住湿润的双眼,“……那日风雪甚大,万人空巷,皆见证了他如何去寻他的菀菀。”
“……”
柳云清噤声,她看见了姜维安最后无声的呢喃。
她知是死刑。
寻菀菀。
她几乎能想象出姜源莞尔赴死的模样。
可……挫骨扬灰,他们是何其恨姜源。
柳云清低首紧紧咬着下唇。
她该怎么释怀,是她骗了姜源。
……他见不到他的菀菀。
气氛间弥漫着哀伤,唯有李思桉欣然颔首,同迷惑半响的刘知越小声又添油加醋地讲述了姜源的故事,诚然在李思桉所见画面里姜源是个自私且坏的男人。
柳云清听见李思桉对姜源的反感,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冲动闯到嘴边又无力反驳。
——李思桉所见亦是真。
可与李思桉不同,她想起姜源来。
会想到他向往的光明磊落,又想到他的至死不渝,还有他霁月光风的前半生。
“姜源是敢爱敢恨志存高远之人,并非皆如李思桉所说。”宋于渊漫不经心地扭头看向刘知越道。
柳云清愕然看向宋于渊,毫无意外,在她看向他的同时,手背亦覆上温暖。
柳云清神情中流露出伤悼,她强颜唏嘘道:“亦口是心非,就连进入回忆的我都被他骗了,真的以为他那么痛恨他的兄长。”
姜维安遮住眼睛的手心翻成手背,粗鲁地擦尽泪水,附和着柳云清苦笑出声。
“当然,他也真切地恶过。”柳云清看向歪头的李思桉,叹息道。
姜源真切的从云间跌落谷底,即便他无数次挣扎,终究落入无尽的黑暗,成为了他过去最轻蔑的刽子手。
可,应是在某一刻。
或是清冷的月光,或是温暖的阳光。
照耀了在谷底的他。
让他,再度拾起年少的梦。
只是从祈望高风亮节,变为期望光明磊落。
几人说话间,陆岸之见炭火愈烧愈弱,悠然挥指,橙光霎时将姜维安的布满泪痕的脸颊照得涔涔晶光,他偏头不解:“那你怎么会在这?”
姜维安眼神躲避,眼底闪过失措,他缩了缩鼻子说:“……意外从悬崖跌落顺流而下,被依依姑娘救起。”
只此一瞬的异样,陆岸之温润的双眸微微眯起,注视着挠着鼻头的姜维安,心底涌起一片疑虑。
前次怨鬼,此次鼠妖,皆有姜维安在场。陆岸之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爹!你就真的要把小树献祭吗!今日是小树,明日又会是谁!妖怪无法餍足,我们要除妖啊!”
魏依依撕心裂肺的呐喊从远处隐隐传来,柳云清眉心微动侧耳倾听,目光投向身侧同样微敛眼眸面露沉色看向她的宋于渊。
又听得一声闷响,像是魏依依被推搡倒地,粗犷中带着略略担忧的呵斥声随之而来。
“闭嘴,谷仙大人是你能揣测的啊!小树能去伺奉大人是他的福气,你快滚回去!”
“什么谷仙,不过就是老鼠成精害人!我们应该在请求仙人呜呜呜呜呜呜呜……”魏依依高声争辩戛然而止,激辩转为无数低咽怒溢,应是被人强行捂住口唇。
“依依,听话,祸从口出,别害了村子。”男人的声音软了下来,像是祈求道,“你大姑为了村子付出太多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去抚慰抚慰她吧,算爹求你了。”
男人悲咽的声音让魏依依的声势渐渐弱了下来,低咽至无声。
“真的,不能,再相信一次他们吗?”魏依依的声音再度传来。
“他们和他又有什么不同?”手掌摩挲过粗衣,重物吱呀抬起的声音纷然而至。
男人绝望悲鸣:“我们只是几百人的小村子。可几百人啊依依,我要保住他们,不能对不起列祖列宗。”
“……大姑还在屋里吗。”
“去吧,大树小树都……她……唉……”
男人无法言语,脚步声逐渐杂乱,孩童啜泣隐隐若现。
柳云清几人目光交汇,眨眼,心领神会。
“我出去一趟。”刘知越利落起身,从乾坤袋中掏出符咒藏在腰间。
“姜大人,这后山村最近的鼠妖又是怎么一回事?”姜维安知晓他们的身份,柳云清权衡一番不作遮拦。
方才听到的声响,可以猜到村民倒戈,不再相信修道之人,试图献祭孩童换得安寝。而她企图在姜维安的嘴里挖出一些他们不知道的——这段时日里发生了什么,村民又做了什么。
姜维安还在悲伤中尚未完全走出,他擦了擦泪痕,吸鼻强颜道:“我猜仙人就是为此事而来,是我让魏姑娘上报州官的,这里的村民被恐惧迷惑了心智,隐瞒妖物存在,任由其作乱。”
“难怪直到出现请愿才发现鼠妖的存在。”柳云清低声喃喃。
“月余前鼠妖开始作害,杀了不少仙人。”姜维安继续道。
柳云清瞳孔猛地一缩,眉头紧拧。她怎么没听说阮山宗出现伤亡一事?她把求证地目光投向陆岸之。
陆岸之颔首安抚:“阮山宗未有人员伤亡。”
“对,他们穿着衣物与阮山宗的仙人大不相同,听说是斛境宗的仙人。”姜维安点头急急附和。
“斛境宗?”柳云清在脑海中回忆了一番,在宗门论法里好似是见过这么一个宗门,没给她留下太深的记忆。
“是以在各大宗门守护地捕猎小妖为生的宗门。”宋于渊在旁为柳云清作出解释。
李思桉思索一番后忿忿道:“我在外门时常遇见他们,也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总能率先猎妖,将妖收入囊中。”
姜维安眉心簇拥在一起,哀虑道:“因而村长见形势不对,为保村民安康,便答应了鼠妖无理要求。”
“献祭孩童?”柳云清一语中的。
“是,”姜维安长叹一口气,满心惋惜,“据魏姑娘所说,一年前曾有年幼鼠妖在此被杀害,恐怕这也是鼠妖为何对后山村孩童仇视的缘由。”
柳云清眸色一沉,脱口而出:“小树是第几个了?”
“嗯?”姜维安诧异一瞬,想到几人身份又平静了下来,如实回答:“第五个。”
他半阖着眼,眸底升起不甘焦躁,说出他都无法接受的事实:“从最初的挣扎反抗到嚎啕接受。”
“即便如此,也不愿向我们求助吗。”柳云清掩在袖下的拳头紧紧攥起。
姜维安抬眸试探瞄向柳云清,抿嘴斟酌半响开口道:“或许,他们对各位仙人的恨意已然超过那只鼠妖。”
“啊?这简直毫无道理嘛!”李思桉一听来气,环胸愤慨道。
确实毫无道理,但柳云清似乎能想明白他们的想法。
“如若没有除去小鼠,鼠妖便不会找上门是吗。”
“是的,因而他们如今最不愿相信的是各位仙人。”姜维安难以启齿地说道。
毕竟世人皆惧修仙者,而他在仙人面前说得这些话,都是需要莫大的勇气才能脱口而出的。
但……
姜维安抬眸隐晦地瞥向柳云清。
她理解阿源。
她便是值得信赖之人。
眼前温暖的红炭发出噼啪的响声,愈发肆意,正如他脑海中翻滚的回忆般熊熊燃烧。
他本是该死之人,跃下悬崖却被人救起,或是姜源给予的赎罪机会,让他救一救这边陲村庄。
窗外由木块串成的风铃飞旋摇曳,姜维安的思绪也由它带到丛林边处的两座无名衣冠冢间。
他罪孽深重,希望能在他死之前,能拯救这走向灭亡的村庄。
这样他才能带着一丝一毫不足为道的功德去见他心底最是雅量高致的‘州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