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桉一动不动坐在木制梨花凳上,睥睨师兄师姐离去的背影,她漫不经心的玩弄着耳垂。
方才那个故事及他们的言行举止让她心生不解,当房内只剩她与宋于渊,才开口缓缓问宋于渊道。
“一开始就答应做妾,这些事情不就没了?我不理解她的想法,从屠夫之家到金贵人家锦衣玉食岂不是更好?难道她想要飞上枝头做凤凰?想做正妻?那也要自己争取,哭哭啼啼自尽,又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呢?”
她望着陆岸之柳云清的背影默然片刻,淡淡道:“他们为什么要同情她?”
宋于渊看着李思桉眼里的漠然,她的语气冷淡,他眉头轻蹙,“你有没有想过,她只是不喜欢而已。”
李思桉更加困惑,不喜欢钟鼓馔玉之人世间竟会存在,她高声反驳道:“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眉头渐渐疏解,她望着宋于渊,眼里片刻前翻滚的情绪逐渐平稳,她平缓轻声道:“你不是也知道吗?正因我们不遗余力拼命活下来,才成为了他们眼中高高在上的仙人。”
她微微歪头望向宋于渊,期望宋于渊能肯定她的想法。
半晌,她得不到回应,自顾摇头可惜道:“明明有翻身的机会,可偏偏选择了最差的一条路。”
宋于渊无声站起,从她身边掠过,带起一阵微风,他站在门口未跨过那门槛,他回头喟然轻言,在李思桉风恬浪静的双眸里击起惊涛骇浪。
她猛地站起,“你说什么!?”
她不确定自己的双耳是否听错,他方才用着最为平淡的语气说出:“可我也曾想过自裁。”
李思桉瞬间无法平静,脑海滑过无数相依为命的画面,他从未表现出绝望,怎么可能呢,一次次跌倒又站起的他居然会万念俱灰。
而宋于渊抬脚跨过门槛之时,侧首垂目道:“或许你的观念没错,但请你尊重她——不愿屈服权贵的选择。”
宋于渊的言说没有激起丝毫波澜,李思桉全然沉浸在片刻前的震惊,她所在意的是脑海里越过的种种回忆,随即她便再次笃定了自己最初的想法。
现下的处境让她更加确定,即便他曾有过偏差的想法,可正因为活了下来,才有了如今无量前途。
月黑风高之夜,林氏夫妇依偎在一起,同柳云清、李思桉一并仰望着高处施法摆阵的陆岸之。
陆岸之先是将林家还有持剑的宋于渊用阵法圈住,后在上空用一根根黑线封锁,忙前忙后的为黑线贴上符咒,由此结界便形成。
“兄长。”柳云清见陆岸之不断调整方位贴上符咒,宋于渊持剑在林家戒备,而她作为师姐这样清闲,于是她喊道:“有哪里是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彼时陆岸之正好收法,落在柳云清身边莞尔道:“如此小事,师妹歇着便好。”
言毕,他将最后一道符文直弹入结界最高点。霎时间,那处生出一道红雾,宛若有生命一般灵活的在林家划出一道路线。
最终红雾渐渐聚型绕成一条红线,停留在角落之处围绕成一个圈,旋绕着。
眼前这般看似复杂的阵法结界,却如此惊艳,鲜红发亮的红线在幽黑墨线聚成的结界里极其耀眼,像是夜晚黑幕间一跃而过却极致冶艳的流星。
最终这颗流星,实现了一对夫妇的愿望。
柳云清见此,目光中的钦慕不言而喻,她正欲由衷地称赞,却看见了他平静如水的面庞,那双清澈黑眸里流露着稳操胜券的自信。
她嫣然含笑,不愧是天之骄子,阵法奇才。
墨线在微弱月光下折射出点点星星,甚是美丽,李思桉瞧见了宋于渊在其间发出的信号,那是林梓淇现形的信号,双手在胸前轻轻拍掌,她的双眸透着崇敬之意,“师兄,你的阵法好厉害哇!”
陆岸之点头似笑非笑,他侧耳聚精,仍是没听见里面打斗的声音,心想恐怕这林小女并非怨鬼。
忽地瞥见老媪在一旁焦急模样,他转身,老媪见陆岸之的目光投在自己的身上,连忙小心翼翼地问道:“仙人,如何了?”
陆岸之安抚道:“劳请你稍作等待。”
话落,三人不约而同朝林家走去,寻红线最终停留之处。
柳云清走在最前面,拐过最后一处弯,恰好与宋于渊四面相对。
彼时她还诧异,怎得见宋于渊面露难色,见到她眼中更是显而易见的泛起了光亮。
她将目光往旁侧了些,掷入眼帘的是青丝如瀑,因恐惧而瑟瑟发抖,紧紧怀抱自己的女子。
而她身上蔽体的却是一件极其破碎的衣裳,只能勉强遮挡住光滑项背。
“咦?”李思桉同样瞧见,她连忙打开乾坤袋,搜索了半响,一顿,拿出一套极美的白梨花刺绣齐腰襦裙,她跑到那位女子身后轻轻蹲下递给她,“林姑娘,不介意的话穿这个吧?”
“谢……”林梓淇侧脸讪讪看向李思桉,伸出手道:“谢谢仙人……”
宋于渊在三人来时便同陆岸之回避了一番,虽然见林梓淇全身丝毫没有怨气,但陆岸之仍然选择将符咒留在她们身旁漂浮,唯恐生变。
等林梓淇缓缓站起,一袭白色长裙缠身,她惴惴抬眸看柳云清二人,柔嫩纤细的双手别在腰前。
比那身白衫更白的,是她的面色。一眼望去,最为鲜艳的不过是围绕她手腕旋转的红绳。
细看,还有那双眼睛仍是楚楚动人,墨眸盈盈。
柳云清见她便觉着素洁、清纯、还有,年纪尚小。
长长青丝披散,潮湿却未滴水,这似乎在时刻告诉他们,小姑娘的死因。
李思桉呼唤师兄,陆岸之他们也重新从拐角处出现,陆岸之见小姑娘模样先是一怔,再是叹息。
“师兄,奇怪,”李思桉站在陆岸之身旁,看向林梓淇的眼神迷惘着,她问道:“按理来说,这寻常鬼怪我们修道之人皆可见……”
“怎么……这……”李思桉因疑惑眯起双眸,在林梓淇及陆岸之之间不断摆动,最终定睛在师兄身上,困惑道:“怎么方才我们见不着?”
陆岸之双眸染上一层悲戚,良久,喟然道,“因为,她在人世间逗留太久……”
林梓淇在人世间逗留的原因,他大概也能猜到几分。
他低下眼眸,“离魂飞魄散不远了,已经虚弱到无法察觉……”
“啊——”李思桉双眼瞪得如铜铃般,她不敢置信地看向林梓淇。
就好像在响应陆岸之的那句回应一般,林梓淇即便在红绳的帮助下也有几分透明清亮。
林梓淇也深知自己的现状,她见四人间的主心骨像是那位道骨仙风、温文尔雅的仙人。
她鼓起勇气望向陆岸之怯怯道:“仙人,可否让我见见父母?”
她蓦地开口,让众人一愣。
柳云清见过老媪的悲恸,听过那哀苦求怜的怆痛,她不忍地别过眼。
二老如何能接受呢,自己的捧在手心的娇娇儿,今生凄然,且无来世。
“嗯。”陆岸之首先打破寂静,让那张苍白十分的面容生动了几分。
夫妇二人昂首眺望企图瞧见几丝家中画面,可仍由他们如何翘首也看不见里面的场景,心中正责备着这门明明也不严丝合缝啊,怎么一点风声也透不出来呢?
忽地,他们听见有脚步声离得愈来愈近,二人纷纷赶紧回到原位,又期待又惊惧,双眼睁得极大,牢牢盯着那扇自己早已开过数万遍的木门。
‘嘎吱——’
他们瞧见宋大人将门推开,宋大人看到他们先是愣神,眼里竟是他们看不透的神色,最后别过脸不再看他们,他默默地将门开的更宽了些,露出身后浅笑着的白衣姑娘。
夫妇傻楞在原地,眼眶因惊喜睁得更大,双脚蹑足几步,一顿,瞬时加紧速度朝那奔去。
“娇娇!”夫妇涟洏,即便跌倒,蹒跚爬起还未站直身子就再次奔去。
老叟离得近了反而情更怯,他顿住脚步,从上至下,从下至上,试图将眼前的娇娇每一寸都刻在自己的眼眸里,他看见娇娇湿漉漉的头发,看见从未见过的衣裳,无声的眼泪积在眼眶,他别过头抹去眼泪,遮挡住因憔悴而发红的眼眶。
而老媪扑到林梓淇身前,张开双手想将她拥抱,却被娇娇后退了一步骇得止住,她担忧地看向林梓淇。
“爹,娘,”林梓淇低垂着双眸,她说:“女儿身子寒,大寒天气,莫要冻坏身子。”
“你胡说什么呢?”老媪将姑娘往怀里一拽,碰触的刹那,她再次哭出声来,“我的娇娇肯定冻坏了,怎么办,这么冰,我的娇娇,可怜的娇娇……”
她边说边搓着娇娇的后背,贴得极紧,拥得极深。
娇娇感受着母亲怀中的温暖,抬眸看见父亲满头白发红了眼,父亲就那样站在那仓促的叉着手,满眼都是她。
老叟颤颤巍巍的抚上娇娇苍白面颊,娇娇闭眼依偎蹭了蹭,父亲的手掌比记忆中更加粗糙。
老叟颤抖低哑的声音不断呢喃着:“娇娇,我的孩子你受苦了啊!”
他紧紧抱住了,他人生中最珍贵的两样珍宝。
林梓淇深陷在重重怀抱中,她含笑摇头道:“爹,娘,我不冷。”
她感受着双亲的温暖,满是幸福地说道:“真的……一点都不冷。”
然而,她破碎的灵魂却在这温馨的画面里提醒着她,她的时日不多了。
她自欺欺人地将隐隐透明的手掌藏在袖子里,试图抑制却无法压抑心中的哀伤,她将流泪的脸庞藏在母亲的衣领之下,哽咽道:“我看家中炉灶积了灰,院外衣裳结了冰……”
老媪抚摸娇娇发丝的动作一顿,她听到娇娇带着因哭泣而沉重的鼻音继续说道:“女儿不孝,无法在二老身边尽孝,还请二老好生照顾自己……”
老媪痛哭流涕,抱着林梓淇昂天大哭:“傻孩子……”
老叟已然说不出话,他紧紧咬着嘴唇,感受着来自心脏的闷痛感,一顿一顿,如刀剑铺的锤子一锤一锤砸在他的心上。
半响,林梓淇抬起头来,眼眸涟涟深深望着疼爱自己的母亲,扯出一道不甚好看的笑容道,“母亲还请不用担心,阎王已然答应我,来世仍做母亲的孩子。”
“所以请母亲在我来之前,能好好照顾自己……”
老媪又惊又喜,抚着娇娇的青丝,温柔轻声:“当真?”
“千真万确,阎王见我可怜,才答应我的。”林梓淇直直盯着老媪的双眸,恐怕二老不信,还牵扯上自行在一旁回避的宋于渊,“不信你问仙人,他们不会说谎的。”
老媪顾不上宋于渊为何从州官的属下变成了仙人,她只想抱着怀中的娇娇,多一刻也是奢求。
“好好好。”老媪闭眼倚靠着娇娇连声道。
即便双唇因寒冷变得青紫,双手发颤、发红,她也不舍得放开怀中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