缭蜻林上空迷雾重重,不好飞行。陆岸之落地前嘱咐柳云清务必不要擅自行动,缭蜻林目前开发的地区甚少,越往深处危机越大。
柳云清连连点头,远见迷雾叠红光,她光是看看都知道深处危机四伏。好在他们所采药草位于白?树旁,是缭蜻林少有的安全地带。
柳云清落地一步迈出,四处张望,看见一条幽静的石头小径从远处穿过树林延至她的脚底,应是目前缭蜻林所能摸索的地方。
她探头往前走着,遇见交叉口,顿住,她脚步放慢了些,待陆岸之跟上,余光瞄着他的动向,悄悄得变到他的身后。
许久。
柳云清正默默跟着陆岸之,他忽道,“师妹。”
“嗯?”
他眼神坚定地看向东南,“记得那吗?”
柳云清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一片稀疏的草地,细细察看,依然能瞧见略微焦黑的土地。
柳云清轻轻锁着眉头,微眯双眸,没有发出声响。
陆岸之等不到回音,回首看她,疑惑问道:“嗯?”
柳云清瞳孔微缩,不自然地揉搓后颈,她故作思索,再抬眸,对上他清澈温和的眸子,轻轻而凝重地摇了摇头。
陆岸之一怔,随即失笑。
一道怅然而落寞地笑,他指了指柳云清的左手,原本温煦的声音有些萧索,“手腕。”
柳云清下意识将左手藏在身后,发觉有些刻意,又拿出来挠着后颈,回顾四周道:“这景有些熟悉。”
一道暗影投下,柳云清无声叹息,只见陆岸之修长的的手指隔着袖子将她的手腕翻动,手背朝上。
陆岸之带着歉意的目光看向手臂,“去除不掉呢。”正如他的回忆一般,去除不掉。
柳云清闻此言,只见裸露出的这截肌肤,无法一眼看见疤痕。只有侧脸凑近了些,才看到一道早已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疤痕。或许不稍微歪头,也无法看清这些许的凸起。
明明这伤痕都几乎瞧不见了,师兄却仍如此在意。
柳云清看着陆岸之眉眼间难消的愧疚之意实在不忍。
她伸出右手食指,摸了摸那道疤痕,摆手笑道:“嗐,没事,都瞧不见了!”
陆岸之止住她的动作,出神,黯淡的目光携着歉意,他慢慢叙说:“儿时贪嘴,听闻缭蜻林白?树的汁液比糖都甜。却偏偏不信师长的嘱咐——缭蜻林危机四伏。”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师妹从前便不愿意出小阮山,更何况是出阮山宗。可我叫你,你便陪我来了。”
“彼时年纪小,没有能力,只能眼睁睁得看着师妹为了救我被藤蔓缠身。”
陆岸之那样说着,回忆便在他的脑海里遍布开来。
背着一众长老,偷偷前往缭蜻林的两位修道新人。就那样一个被挂在高高的半空中,一个跌坐在土地上不知所措。可那藤蔓像是有智慧的活物,控制住小柳云清后,伸出一支飞速往小陆岸之心口穿去。
从未经历过这种危险时刻的陆岸之,失声在喉,睁大着双眼,看如毒蛇般灵活的藤蔓扭曲着身子快速朝他飞来,只取心窝。
他的全身发颤,面色发白,细汗布满全身,呼吸都变得困难,他明明想用劲逃走,却如何也无法动弹。
只见这条毒蛇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只差一寸,就劈开他的心房时,在这紧急关头,毒蛇却成了燃烧的绳子,蔫了气息。
小陆岸之立即心有所感的抬头。
他看到师妹眉目痛苦的拧在一起,看到他的目光投来,张口无声地安慰他。随即又因痛苦,紧咬嘴唇抑制住自己因疼痛溢出的声音,手臂因用劲被藤蔓紧紧锢住,食指中指捻着的燃烧符成为一把灰烬随风飘扬到他的身边,一略而过。
她泄了劲,在燃烧符化为灰烬的刹那,不断的喘息。藤蔓像是知道她是始作俑者,将双手绑得紫红,逼得她嘴里漫出痛苦的嘤咛。
她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抓挠着,试图为自己寻一条出路。
可一切都是无用功。
藤蔓转移目标,欲取她的心口,一条快速而凌厉的黄色藤蔓,凌空而下。
小陆岸之,远远地都能听到,撕裂风的声音。
他害怕得紧闭双眼,捂住耳朵,心脏跳动得飞快却寒得如入冰窖,他的眼泪如瀑布般降落。
直到,肩膀被轻轻拍打,双目被轻轻抚摸,他感觉到温暖的体温,才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师妹毫不在意的浅笑。
她的嘴唇轻轻动着。
他没听见她说什么,但他却知道,她在安慰他。
看着师妹手腕刺眼的紫色勒痕,嘴瘪得更深了,他笑不出来,连装都装不起来,他放下捂住耳朵的双手,轻揉着摸着师妹手腕间因捆绑而发紫的印记,看起来疼极了。
师妹却拍拍他摇头,说一点都不疼,就是看起来吓人。
紧接着师妹浅笑着回首,他才看到,是宗主柳峥译来了,很难形容,那坚硬如铁,飞快如风的藤蔓,在他的剑下竟如切豆腐一般毫不费劲。
或许是藤蔓觉得两个小孩不成大器,面对他们时只是两三根藤蔓。而此时,随着一声声闷响,藤蔓的数量不断增多。
但柳峥译面色不变,气息不乱,从容应对几十根藤蔓的来袭。
小陆岸之首次看到宗主的剑术,惊讶佩服崇敬漫过他,着了迷。没有察觉到一道藤蔓从背后伸出,直扑他而来。
他知道时,已是再一次被师妹推开后。
藤蔓尖头穿破师妹手腕的同时被剑气斩下,殷红迸溅在他的脸上,血液倾泄而下。
“嘶——”师妹吃痛的倒吸一口凉气,急忙收回手腕,锢着手腕藏在身后,咬住下唇。
陆岸之知道,她不想让宗主看见。
可又怎会看不见,柳峥译失了折磨藤蔓的兴致,一剑斩下,只剩一片荒芜,他落在小云清身后,急迫地喊道:“妉妉。”
小云清收起吃痛的表情,面上云淡风轻,示意自己并不痛。
柳峥译心如刀割表现在脸上,他见血液滴滴淌下,不敢多触摸那流血的手臂,生怕让小云清再痛着。
欲施复杂的治疗术治疗时,藤蔓忽的蔓延,只好先施法止血。
原本黄色的藤蔓变得赤红,更加狂躁而猛烈,在柳峥译的剑下却像是死士一般前赴后继的送死。
它们发了疯一般,攻击柳峥译,然后奔着陆岸之柳云清而去。
当某支触及这两小人儿时,柳峥译的剑身瞬时燃起火焰,剑身所掠之处划出一道美丽的光彩,他身姿矫健而霸气,一个起势后剑气挥落,一片土地,毫无生机。
而此时,藤蔓背后,数具灰白而干瘪的尸体才显露出来。
疤痕已淡,可过去的事情仍历历在目。
他仍然清晰地记得,师妹燃尽符咒之时,安慰他的话语。
——兄长别怕。
可笑,可悲,他是那样的弱,那样的胆小,那样的不尽人意。
若不是她临危之际施出得含有宗主灵力的燃烧符,若不是他害怕的什么都做不了,若不是他太弱了……
陆岸之抑制住发颤的声线,努力让它变得平稳,“藤蔓含毒,师妹为救我,吃了不少苦。”
眼前这位嘴角从来挂着笑意的师兄,难得一见的弯下了嘴角,他的眉目耷拉,前言不搭后语,苍凉而苦涩,“其实白?树汁一点也不甜。”
只道后来,师妹便更不爱出门。他想这与他脱不了干系,因而他努力修炼,成为阮山宗人人称道的弟子,希望师妹能再次放心与他同行。
如今,师妹仍愿意同他来这受过伤的缭蜻林,确实给他心底添了一丝慰藉,虽然她可能忘记了。
柳云清道:“师兄,可是我觉得白?树汁很甜。谢谢师兄能带我来。”
陆岸之微愣,猛的抬头。
只见柳云清望着那片荒芜,道:“还好师兄带我来,不然我不仅吃不到香甜的白?树汁,那些失踪的修士们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家。”
她看向陆岸之,“师兄,我们许久没尝到白?树汁了,陪我去接点吃吃如何?”
良久,陆岸之失笑,颇为无奈地点头,他指着右边的小道,“我们去那边。”
在柳云清点头之际,他的目光仍微不可察地划过她的左手。
他方才才发觉,师妹没有忘记,她是想让他忘记。
他止住微颤的指尖。
他深知,缭蜻林不是她的险地,反而却是他的畏惧之处。
他们沿着小路往前,穿越一片茂密的竹林,一颗巨大苍白几乎要通天的树出现在眼前,远远的依稀能看到树通体的伤痕。
柳云清从下至上的缓缓昂首,树身粗壮得大概需二十人围绕一起才能环绕,阳光从茂盛的枝叶间洒下的稀稀落落,她抑制不住发出对壮观景象的惊叹,微微睁大的双眸倒映着安不下的巨树。
“缭蜻林里最大的白?树。”陆岸之介绍道,双眸无限往上望去。
柳云清则点点头,从最初的惊叹中回神,摸索着从怀中抽出那临行前百昭一记空传,差点将她从半空打下来的帛书,细细阅览一遍,嘟囔道:“怪不得这些药草都是至阴属性,这树这么高,全然挡住阳光。”
陆岸之深知缭蜻林危险四伏,即便是白?树旁也不可掉以轻心。他微微侧首,看向专注的柳云清,微怔,苦楚再次漫上心头。
数年前,亦是如此,她安心立在他的身旁,可那时的他却无比弱小。
陆岸之从腰间抽出符纸,燃尽。
如今,他法术有成。
缭蜻林,不会再让她受伤。
“我去前方不远处警戒,”陆岸之见火光无虞,确定附近无碍后道:“有事燃尽阮山符,无需一息,我便到。”
柳云清还在看着帛书,闻言抬头制止道:“师兄,你说这最大的白?树汁会是什么味道?”
“嗯?”陆岸之诧异,这不像是师妹会说出的话。
柳云清直直盯着白?树,眉目示意他动手,俏皮眨眨眼。
他无奈的摇摇头,嘴角的笑意暴露了他的甘之如饴。他施法划破白?树,透明的汁液潺潺流出,他用白?树叶接着,送到柳云清的面前。
一阵惊叹,柳云清小心翼翼接过树叶,倒到嘴里细细品尝起来。
陆岸之则站在一旁静静等待,柳云清抿了抿,吧砸两下,深深点头道:“师兄,快些尝尝,不愧是最大的白?树,味道果然不同凡响。”
陆岸之不疑有他,将手中的白?树汁一饮而尽,当味道蔓延侵蚀整个味蕾时,他才发觉自己被师妹骗了。
“好喝吗?”柳云清睁大双眸,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看向陆岸之。
陆岸之五官缩在一块,实在没有美男子的形象而言,他摇摇头,不敢再多品尝,连忙往下咽了去。
这味道比蜂蜜甜上个几千几万倍,腻得让人犯恶心,幸亏汁液不粘稠,否则真是食之难以下咽。
“哈哈哈哈哈哈,”柳云清见陆岸之这一副恶心难耐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于心不忍,递上随身携带的药汁,狡黠地笑着道:“我就说白?树汁很甜吧。”
陆岸之接过,连连灌了自己几口,才将口腔里纠缠着的甜腻味压下,他擦了擦嘴眉头还皱着,咳嗽几声勉强道:“确实……咳咳……很甜……”
她看着陆岸之,笑着笑着,笑声渐渐平淡,只留有嘴角的一抹弧度,她认真且真诚道:“师兄,谢谢你。”
陆岸之还在喝药汁,闻言,放下白瓷瓶,疑惑应声道:“嗯?”
柳云清回忆着过去,看向陆岸之的双眸透着感激之意,“谢谢你从儿时便一直照顾我,带我尝遍百味,每当寂寥时分,都会来寻我,同我玩耍,”
她道,“因为有你,我才有童年。”
所以师兄,不要局限怪罪于过去还未成长的自己。
陆岸之被柳云清一段肺腑之言所震懵,待回过神来,火烧双颊烫得很,幸亏他从不会脸红,否则定会被师妹看出他的窘迫。
他的印象里师妹从不会讲这些话,是个委婉含蓄之人,因而他时常也不知师妹在想些什么。
现下感激道谢如此明目张胆光明正大,让他没有一丝防备,他慌了神。
急忙退后几步,草草甩下一句:“有事燃尽阮山符!”便逃之夭夭。
待陆岸之走后,柳云清绷着的身子一瞬卸下,放松许多。她从未如此直抒胸臆过,这也是临时起意,说实话,紧张。
好再岸之师兄也受不了她这段言语,再她落跑前先行一步,否则她也不知道如何收场是好。
缓了缓,她便俯身眯着眼细细辨别白?树旁无数药草,此地所有药草都长得相差无几,连杂草也如此。
正觉得麻烦叹气之时。
忽的,眼前一亮,嘴角上扬,眉头挑起,幸亏她想找的沉远香志,在一众药草里独特的熠熠发光。
她难以自持的咧开嘴摘下几株沉远香志,放入别在腰间的储物袋内,视若珍宝般下意识轻抚两下。
但目光再次飘到地面上时,五官再次凝住,心中轻叹一口,只需一秒她便接受了眼前的事实,睁大双眸仔细辨别了起来。
几经摸索,先是采了几株长得较为有特色的,再是慢慢区分相差无几的。
许是花费的时间太久,久到陆岸之全然平复心态且打消尴尬情绪,淡然地持着符文回来。
当柳云清从万千药草间抬起头,将手里抓着的那一把别无差距的杂草轻轻摘除掉,丢进腰间的袋子,轻吁一口气,如卸重负般示意大功告成,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