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8日,22:33.
所有的病房都已经巡查完了——除了尽头处的65号。
查完那么多的房,弑君者的心情有一些压抑。
在矿石病的面前,病床上的患者无论平时在战场上有多能打,源石技艺有多强,还是相关技术有多厉害……都只能静静等待着死神的镰刀。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按照所谓的“医嘱”好好保护自己的身体,让死神上门的时间迟一些、再迟一些。
他们或许在等一个奇迹:自己的矿石病伴随到自己终老,永不复发,让生命的自然规律来带走自己。
但是,这种奇迹出现的概率,又何其低下呢?
“呼……”
弑君者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最后一间病房的房门。
“65”
白天的那些回忆,在开门时被打散。
“……你是?”
听见门口的响动,躺在床上的小姑娘微微睁开眼睛,湛蓝的眸子望着弑君者。
“弑君者,医生。”
报明身份后,弑君者又加上了一句:
“别害怕,我只是代理值班而已。今天晚上的那个……呃,大哥哥请假了。”
“嗯,那,护士姐姐好~”
小姑娘冲着她露出了一个清甜的微笑。如果不是因为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庞,或许还真看不出她是一个矿石病晚期的患者。
“嗯。不过,我不是护士哦——本人是医生。”弑君者说道。
在这个时候,“护士”这个看起来没有医生厉害的名号,她还真担当不起。平时她只负责那些重症抢救和病患处理,而关于护理工作什么的,她完全是……
不能说一窍不通,但至少不会有专业护工的那种人文关怀……吧。
那难道作为医生的她,就具备了医生该有的专业学识吗?
……
“那,‘医生姐姐’好?”
小姑娘眨了眨灵动的眼眸,笑道。
她的精神看起来挺不错的。至少与今天早上病症发作期间的气色相比,要好了很多。
而且,似乎与弑君者今天早上所想的相反——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的沉郁,反而很是开朗可爱。
今早之所以会那样,或许是因为病情发作的原因吧?
“唔……医生姐姐?总感觉有点怪诶。还是叫我护士姐姐吧。”
弑君者也报以微笑。不过,她不知道自己的笑容能否透过口罩表露出来。
说话间,她的目光习惯性地投向了床头的病历单——
【11.18 21.6%——血液浓度:0.19】
前面没有记录了,只有今天早上测的数据。
“这么严重了才送进来吗?”弑君者自言自语道。
“对不起,医生……在病情发作之前,我还没想到有这么严重。”
“啊,不……”
弑君者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口:“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觉得你的年龄太小了一点而已。”
“那,我大概还能活多久啊,护士姐姐?”
小姑娘微笑着,问出了这样一句充满着绝望的话语。
“这?”
弑君者怔了一下。
(该怎么跟她说呢……都问出这个问题了,也不能用以前忽悠别的患者的做法了吧。)
(可恶……得赶紧想个措辞出来。)
“护士姐姐,不要紧的。我对自己的情况还是有点把握的啦。”
小姑娘的声音传入弑君者的耳中,将她的思考打断。
“这个嘛,我得想想。这个问题没那么容易回答。”
一边说着,弑君者煞有介事地望着病历单,托住下巴,摆出一副沉思的模样。
然而……
“护士姐姐,不用想办法安慰我啦。如果你对人家撒谎的话,我会很生气的哦。”小姑娘鼓起了嘴。
“不是那样的啊,我只是……”
弑君者摇了摇头,说道:“好吧,你真的想听真话吗?”
“这个……肯定啊。”
“那我直说了啊。按照一般的规律来算,大概一年。”
“一年吗。”
小姑娘的表情很是平静。仿佛这个世界和她没有任何的关系。
“呃……一年只是按照正常的时间估算啊,也会有例外发生的。虽然目前还没有治愈源石病的药,但有的时候,是可以抑制源石病不发作的哦。”弑君者赶忙补充说明道。
“那个我就不用期待了啦。”小姑娘轻轻抿着嘴,道:“我做不到的。不久前我的病情发作得那么严重……”
“不是那样的啊。那是源石病的并发症!不是源石病。两个性质完全不一样的。”
弑君者连忙摆了摆手,解释道:
“虽然并发症有的时候也会发生,但那是可以治愈的啊。源石病的话,把那个东西控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也不会有太大问题的。”
“可是,每次病情发作的时候,我都很疼。真的……”
小姑娘抬起那只嵌着源石结晶的右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胸口。
“嘛,那个……”
很痛。的确会很痛。
但是,弑君者对此却也没有办法——她也有这方面的症状。
每次呼吸道中的源石颗粒扩散时,她的肺部也会有一阵剧烈灼烧的疼痛,连一口气都没法吸进去。
她能做什么?帮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分担痛苦吗?
“……很痛的话,过几天我叫上面的人去订购一点镇痛剂吧。”弑君者安慰道:“没事的。”
“镇痛剂?”
“嗯。应该有企业卖这种东西的。用了之后,以后发病就不会那么难受了。放心吧。”
说来简单,可弑君者自己知道,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原因嘛……
她咳了咳,赶忙说道:
“总的来讲,现在把心态调整好,知道吗?就算不能战胜病魔,和那家伙一直拉扯下去也不是不可能的哦。”
“这么说起来,源石病好像也没那么可怕的样子呢。”
小姑娘低着头,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
那是苦涩的微笑。
“其实真的没有那么吓人。源石病真正可怕的地方,在于它所塑造的隔阂与矛盾——但是,这儿是整合,没有那么多的问题啦。”弑君者尽可能温柔地解释道。
“所以,真的没有问题的吗?”
忽然,小姑娘抬起头来,凝望着弑君者。
眸子里有微光在闪动着。在湛蓝虹膜的映衬下,仿佛一片无垠的海洋。
“加油吧。咱可以活下去的。”
弑君者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否则,她的良心会自我谴责。
她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那,既然没有多大问题,那我就先走咯?”
(还有一点时间。把这些患者的数据再统计一遍吧,也方便那帮人了解一下情况。)
(——希望我哪天不要也住进来。和死在战场上相比,哪个更可怕呢?)
转过身,拉开房门,准备离开——
“护士姐姐……”
“怎么了?”弑君者回过头去。
“能不能……陪我一下?”
小姑娘把身后的枕头抱在身前,遮住嘴唇。似乎是不想让弑君者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啊?怎么陪啊,说话?聊天吗?”
“能陪陪我就行……啊,不,护士姐姐肯定很忙的吧?那我……”
“不,没事。”
弑君者转身,走到床边,坐下:
“你是最后一个患者了。看完你的情况之后,我就没别的工作了哦。不忙的。”
“唔……”
“那,想要聊点什么?我可不擅长聊天的啊。”
“……”
两个人都没说话。
弑君者看着小姑娘苍白的脸颊,忽然很想伸手去摸一摸。
12岁……
12岁就成了这个样子。
(没法聊天什么的,也不要紧。陪她一会儿吧。)
弑君者这么想着。不过,不经意间,她倒是还真的想到了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会进整合啊?这么小的年纪。”
“这个吗。”
小姑娘低下头,好像在回忆着什么。弑君者静静地等着。
“这个东西……我,我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讲起。”小姑娘轻声说道。
“不要紧的。要不,就讲讲你的过去吧?”
“啊,过去的话……”
迟疑了一会儿,她缓缓地开口道:
“……以前,我有个家。在乌萨斯极北的冰原上。”
“我妈是矿石病患者。她的病情很严重,每天只能躺在病床上——像我现在这样。我也是。但我爹不是。”
“我爹是当地一家工厂里的技术工人,薪水很低。而且他喜欢喝酒,每天都要喝一两瓶……他脾气很暴,喝酒之后更暴。经常动手打我,有的时候还会弄出伤疤……他还喜欢对着我妈吼,我妈死了之后,就对着我吼。他很吓人。发起脾气来的时候眼睛会充血……”
小姑娘的声音停滞了一下。
她的眼里忽然闪出了些许泪光。她在哽咽着。
(家庭环境……很不好吗。意料之中。)
弑君者抓着床边的扶手,安静地听着她的诉说。
“我爹经常骂我是畜生……他骂所有得了源石病的人都是畜生。我没办法反驳他。长大了一点之后,我偶尔会和他顶一两句嘴……然后他就砸东西,把家里的那点东西砸得到处都是。”
“再大了一点,大概是八岁的时候……他把我带到他的工厂里,让我组装一些东西。我在那里也学了不少技术,偶尔会自己偷偷藏一些钱,买糖吃……我很喜欢吃糖,特别是水果味的。但是我没吃过水果。吃糖的时候真的很幸福……很甜。家旁边商店的老板是个很温柔的大叔,有的时候会多给我几颗糖,不收钱。”
“变故比我想象的来得要快——或者说,我根本没想着会发生什么大事情。但是那些东西就是发生了。我爹在操作机器的时候被轧断了三根手指……右手的三根手指,这下子他彻底不能工作了。工厂给了他100块的补偿金,然后把他赶了出来。但是他们把我留了下来:他们觉得我可以干些活。”
“我爹在那之后就不说话了。他整天坐在家里,喝那些便宜的工业甲醇……他把眼睛喝瞎了。不久后,他就失踪了……找了很久,找不到他。”
“我只能拿着那么一点钱想办法活下去。我的工薪是一天8块,一条面包3块……有的时候,我还会把吃的给工厂里那些孩子们分一点。他们也是被抓到那儿做工的……我很想他们,他们真的很可爱啊。”
泪水渐渐从眼眶里溢了出来。
弑君者从口袋里摸出卫生手帕,轻轻擦了擦小姑娘的脸颊。
“没事,继续吧。”她轻声说道。
“嗯……”
小姑娘继续说了下去:
“其实,本来以为我能好好过下去的……一直在工厂里工作到长大,拿那么一点薪水,稍微养活一下自己就够了。而且,偶尔还能吃点糖……”
“但是那一天,家里面来了乌萨斯的军警,他们要抓我。他们要抓我到矿场里工作……因为我是感染者。但是矿场里的感染者,基本都会死的。全都会死的。”
“谁都不能保证每次都抽到白签……一旦到了那里,就只有‘活多久’的问题了。”
“然后……”
声音已经逐渐被哭泣所取代。
“然后?”
“一起被抓走的,还有厂房里的那些孩子们……只比我小一点。大家都很害怕,于是,有很多人就想逃……但是,他们最后被杀掉了;有的被打断了腿,扔到了矿石处理的车间里。”
“。”
“后来,整合的大家来救我们了……但是,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然后,你就到了这里吗?”
“……”
小姑娘没再说话,她只是点了点头,让泪水抹在了枕头上。
弑君者伸出双臂,将小姑娘轻轻地搂进了怀里,抚摸着她的背、和银白的发丝。
“别哭……不哭。……不,想哭就哭吧。”
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希望这样能让小姑娘好受一些?
“护士姐姐……不,医生……这里的大家对我都很好,那些大哥哥,还总是争着跟我讲故事、讲笑话什么的……他们想让我开心……我真的,真的很感激他们。”
怀里的小姑娘啜泣着,哭诉道:
“但是,我好害怕……我的病越来越严重了,甚至会感到下一秒就要死……我有的时候会很想自杀,我不想再受恐惧的折磨了……要是能在那边见到我爹妈的话,我……但是什么天堂的,肯定都是假的吧?”
“……”
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的哭诉。
弑君者只能再将她搂紧一点,希望能以此让她感受到些许的温暖。
是啊,她真的很可怜……但是,这座方舟上的所有人、乃至整合运动的所有人,谁又没有悲惨痛苦的过去呢?
如果没有经历过身为感染者的苦痛,谁又会将自己的性命,押在“整合运动”这个危险的组织上呢?
“……”
抽泣声渐渐微弱了下来。
小姑娘抬起头,仍然闪烁着泪光的双眼凝望着弑君者。
“护士姐姐,源石病真正发作的时候……痛吗?”
“——什么?”
“就是,就是在死的时候……我会不会很痛?还是说,没有什么感觉,就走了呢?”
“……”
弑君者愣住了。
这个问题,父亲留下来的那一堆医学书上,从来就没有讲到过。
无论是矿石病学者、还是普通人,在提及感染者的死时,从来只会注意他们的身体所化成的源石结晶,而并未想过他们在死前那一“过程”遭遇的苦痛。
然而,所有的感染者,或许都不可避免地要面对这个痛苦的话题。小姑娘要面对,而柳德米拉……或许在那么一段时间后,也要面对。
那……
“姐姐?”
微弱的声音传入弑君者的耳中,掐断了她的思绪。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谢谢你,护士姐姐。”
“?”
弑君者抬起头,看见小姑娘闪着泪光的微笑。她的心猛地被刺了一下。
她知道。她知道这个问题,自己回答不了。
“……嗯,没事的。如果什么时候又觉得‘难受’了,随时都可以叫我的哦。”
弑君者伸出手,轻轻理了理小姑娘的发丝。
而也就是这时——
“医生?弑君者医生?在吗?”
干员的声音在走廊的另一端响起,传了过来:“我来换班了!”
——————
“医生,辛苦你了啊。”
“还行。”
“话说,你刚刚和小妹妹待在一起?”护理干员好奇地问道。
“对。你们看起来很喜欢她?”弑君者问道。
“的确啊……”
护理干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么可爱乐观的小妹妹,谁不喜欢呢。嘿嘿。”
“嗯。”
(惹人喜欢倒是真的……不过,“乐观”?)
弑君者的心里隐隐作痛。小姑娘那忧伤的微笑,一遍又一遍地映在她的眼前。
“对了,医生,”
护理干员说着,从身后提出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一个打包盒一样的东西。
透过袋子和盒身,能看到里面的……
“赶过来的路上遇到了大姐头。她让我把这个东西给你。”
“?”
弑君者接过袋子,打开——
麻辣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