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怎么说,朱祁镇也是当了十几年的皇帝的,见过的大臣,经历过的奏对不计其数。
只一瞬间,他便察觉到了朱鉴的遮掩之意。
当下眉头一皱,他越过朱鉴等人,直接望向了后头的袁彬,问道。
“袁彬,此次回京,你可见了太后和皇后?刚刚朱卿说皇后身体抱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话问的口吻严厉,帝王威仪尽显。
袁彬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欺瞒虚言,只得老老实实道。
“回陛下,臣回京后,曾蒙圣母及端静皇后召见,皇后娘娘她……她现下左眼近盲,腿脚也不甚灵便……”
这话说的含含糊糊的,却让朱祁镇越发的着急,从墩子上霍然而起,厉声问道。
“怎么回事?朕出京时,皇后明明一切安好,如今怎么会左眼近盲,还有,腿脚不灵又是何意思?郕……宫里的那帮奴婢,怎么伺候的?”
朱祁镇和钱皇后的这桩亲事,虽是张太皇太后一手安排的,但是朱祁镇自己,对此却并没有任何异议。
相反的,他和钱皇后颇为情深。
这一点,和他的父亲宣宗皇帝,简直大相径庭。
当初,朱祁镇刚一出生,宣宗皇帝在高兴自己终于有了长子之余,立刻就着手开始准备扶正孙贵妃。
朱祁镇自己,是宣德二年十一月出生,当年十二月,宣宗元后胡氏就在宣宗敕令下,主动上表辞去中宫之位。
转过年来,朝廷刚一开印,宣宗就命礼部开始准备册封仪典,二月赐名入玉碟,三月正式册封太子。
于此同时举行的,还有孙氏被册封为皇后的仪典。
整个过程,以朱祁镇出生为起点,加上朝廷封印的将近一个月时间,也就是一百天的时间。
可到了正统朝,直到朱祁镇决定御驾亲征之时,他的庶长子朱见深,已经快两岁了,他依旧不肯册立东宫。
所为者,就是心心念念的,希望钱皇后能为他诞下嫡子,不要重蹈胡皇后的覆辙,可见二人的夫妻之情。
尤其是在这个时候,面前还放着钱皇后一针一线,寄托着情思的衣袍在面前,睹物思人之下,朱祁镇更是心绪难平。
一时之间,差点脱口而出要怪罪“郕王”,所幸,他到底还是最后收住了口。
但是这股怒意,却是实实在在的。
见此状况,袁彬身子一颤,立刻跪了下来,叩首道。
“陛下息怒,娘娘的身子,太医已在尽力医治,宫里圣母也数次吩咐,要好好侍奉娘娘。”
“只是无奈娘娘忧心陛下,自去岁陛下北征,娘娘便夜夜难以安寝,土木军报传回京师之后,娘娘更是忧思虑重。”
“为了让陛下早日归朝,娘娘一边为陛下缝制各种冬衣靴帽,一边在佛前日夜诵经祈福,常常一跪就是一夜。”
“冬季殿中寒凉,娘娘因忧心陛下在迤北的近况,又时常哭泣,日子久了,眼睛便视物模糊,右腿也……不良于行。”
越说到后头,袁彬的声音越小。
朱祁镇愣愣的听完了这些话,神色一阵复杂,跌坐在低矮的墩子上,身子都微微有些发颤,双手扶着案几,久久无言。
帐中就这么安静下来,朱鉴等人也识趣的底下了头。
不知过了多久,这位太上皇的情绪总算是恢复了一些,拿起身旁钱皇后亲手缝制的龙袍,轻轻的抚摸着,闭着眼睛道。
“是朕之过,迤北亲征,皇后曾劝过朕,朕未能听谏,皇后毫无怨言,命其嫡亲兄弟二人,随朕出征,护朕左右。”
“土木之时,钱钦,钱钟二人,冒死为朕突围,遭虏所杀,朕在迤北,又令皇后忧心至此,实为朕之过也。”
直到这个时候,朱鉴等人才敢稍稍舒了口气,对视一眼,朱鉴上前道。
“太上皇当保重龙体,娘娘心心念念,便是太上皇能早日回京,和娘娘重逢,当此关键之时,陛下更当保重,方才对得起娘娘日夜为陛下诵经祈福。”
深吸了一口气,朱祁镇总算是将心绪慢慢平复了下来,停了一停,开口道。
“前日袁彬回来,已将京中诸事对朕说明,去岁朕率军出京,非为游猎私己之事,乃为天下生灵,躬率六军,征讨迤北。”
“不意兵败垂成,被留在此,实因王振、陈友、马清、马云所陷,前次许彬等人来谈,也先有意送朕回京,却被喜宁所阻。”
“如今喜宁既被凌迟,朕亦深有所慰,朕弟祁钰,受命于危难之时,得登大位,守朝局安民心,实乃社稷之君,宗庙之福。”
“尔等此番迎朕回京,朕当不预朝务,待见了圣母与……与皇帝,着朕守祖宗陵寝也好,做百姓也好,都是妥帖安排。”
“若朕久在迤北,大明瓦剌必再起战事,十数年间必难安宁,朕身不惜,祖宗社稷天下生灵却重。”
很明显,长达一年的迤北生活,已经磨平了这位骄傲的正统皇帝。
冷静下来之后,朱祁镇依旧清楚地明白自己真实的处境。
在他看来,自己归朝最大的阻力,恐怕正来自于当今的天子。
因此,面对着朱鉴等几个使臣,他再次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不过这番话,朱鉴早已听袁彬在武英殿中转述过,沉吟片刻,便道。
“太上皇放心,来时今上曾嘱咐我等,务要竭尽全力,迎上皇归朝。”
于是,朱祁镇略略放下心来,问道。
“昨日伯都王来说,你们已经和也先谈了,他怎么说,什么时候安排送归?”
提到这桩事情,朱鉴等人的神色有些为难,似乎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片刻之后,一旁的罗绮开口禀道。
“回太上皇,一切都好,只在贡使人数上,我等和也先略有分歧,已约了过几日再谈,此事一旦谈妥,也先说不日即可送归。”
这一下,太上皇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不过还是压着脾气,道。
“既然如此,你们就不要过分坚持,贡使多少不是什么大事,早日让也先同意迎复,才是大事。”
这……
罗绮踌躇片刻,不敢答应下来,朱鉴也有些犹豫。
见此情况,李实想了想,上前道。
“来时,听袁将军说,也先每五日进牛羊各一,以为上皇所食,殊无米菜。”
“昔者陛下居于九重,锦衣玉食,珍馐美馔,迤北服食恶陋不堪,想必上皇甚不习惯,臣此次前来,携有大米数石,欲进之。”
这话题转移的未免有些过于生硬,朱祁镇的脸色越发不好看了,摆了摆手道。
“饮食之类皆小节也,现今要紧的,是迎复大事,需得好好商议。”
闻听此言,李侍郎抬起了头,神色也变得郑重起来。
见他这个样子,朱鉴和罗绮脸色一变。
无他,昨天李实跟也先吵架(划掉)辩论的时候,恰正是这副神情。
果不其然,李实长长一揖,俯身三拜,然后肃然道。
“太上皇既言大事,则臣有一言,不可不谏!”
“先时大明与瓦剌开战,所为缘由,便是瓦剌屡次虚报贡使名单,蒙骗赏赐,我大明稍有所制,也先便屡起边衅,劫掠军民。”
“此本非大事,我大明兵精粮足,太上皇遣一勋臣,领兵十万,当可荡平边境,然太上皇一意亲征,仿效父祖讨伐不臣。”
“锐意进取本是好事,但陛下偏听偏信,不纳谏言,王振本深宫一宦官,陛下宠之如此,终致倾危国家,圣驾北狩,有蒙尘之祸。”
“试问陛下若肯听纳谏言,慎独为国,节制心性,勿随意妄动,焉能有如今之事?”
皇兄何故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