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沈翼惊讶的神情,朱祁钰再度将自己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他始终都没有忘记,开放互市的本意,是为了充裕国库,虽然在此基础上,他同样有其他的目的,但是那都是次要的。
连年的战争,已经让大明朝廷不堪重负。
接下来几年的天灾,更是雪上加霜。
国库没有银子,就没有办法修建各种工程,就没有办法及时的组织救灾赈灾的措施。
地方受了灾,朝廷无力赈济,就会产生大量的流民,加剧土地兼并,反过来进一步恶化朝廷的税收。
这是一个近乎无解的恶性循环。
前世他花了八年的时间,轻徭薄赋,息兵止戈,慢慢的给朝廷休养生息,徐徐恢复。
但是事实证明,这并不是一条好路子。
就像他对沈翼所说的,节源不如开流,只想着如何保持现有的税收,节省开支,只会让国库岁入越发萎靡。
想要让国库真正充裕起来,必须要开源。
这次互市,就是他进行的一次尝试。
诚然,他将互市的全部内容都交由皇店来管理,是存了几分搭顺风车,充裕内库的心思。
但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事实上,如果可以的话,朱祁钰心中最理想的状态,是由户部代替皇店来完成所有的交易。
朱祁钰知道隆庆之后,江南等地的大商人究竟富庶到何种程度,腰缠万贯都已经完全不足以形容他们的家业。
明后期真正的大商人,动辄有数万亩的良田,能够雇佣数万人的织户和佃户。
商业贸易,虽然是四民之末,但是毋庸置疑的是,它敛取暴利的能力,是十分强大的。
既然如此,那么这份暴利,为什么不能由朝廷来收取呢?
大明之所以会亡,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国库入不敷出,互市既然要开,必然会伴随着大笔的贸易往来。
这其中蕴含的利润无比惊人,与其让它流入民间,不如归于国库当中,缓解朝廷的财政压力。
当然,朱祁钰心里也清楚。
由户部出面经营官店,和外族进行互市的方式,至少在现在,是绝对无法在朝堂上通过的。
所以暂时来说,只能由皇店来出面进行交易。
尽管如此一来,他这个天子,必然会受人诟病,被视作与民争利,但是纵观大明的皇帝,有几个有好名声的?
只要不去碰一些完全碰不得的事情,区区名声算得了什么。
这点担当,朱祁钰还是有的。
另一头,沈尚书听到天子再度重复了一次,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脑子迅速的就转了起来。
大明的商税是开国时便定下的。
不论何种货物,一律三十税一。
很多人都觉得大明抑制商人,抑制商业发展,但是其实只说对了一半。
大明轻视商人不假,但是对于普通的商业贸易,其实是持鼓励态度的。
听起来有点矛盾,但是确实是如此。
直白的说,太祖他老人家并不反对正常的贸易,但是他并不希望产生大量的专职商人。
太祖之所以定下三十税一的税率,目的就是为了恢复因为元末大战而摧毁的商业贸易。
但是即便是这个税率,也不曾真正执行下去。
原因再度,大明有很多的货物,都是免于征税的。
太祖之时,曾定下规制,笔墨纸砚,农具,舟车丝布,鱼蔬杂果等物,通通都是免税的。
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这些东西大多都是零散的小宗贸易,征收起来十分麻烦。
第二点就是,开国初期,并没有太多专门的商人。
大多数的百姓,都是既耕地也织布种菜。
总不能老百姓农闲的时候挑几筐菜去市集上卖,官府还要征税吧。
这直接导致了,大明的商税很少,连整个国库岁入的百分之一都不到。
但是天子刚刚说什么?
布匹,首饰,珠玉准十税一,粮食,铁器,茶,盐四样紧俏货物,准八税一。
这可不仅仅是所谓的“重税”这么简单,其中透出的信号,让沈翼有些心惊,顾不得什么礼节,沈翼急急问道。
“陛下的意思是,不论何种货物,一律征税?”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不错,除了粮食,铁器,茶,盐四样执行八税一,其余货物,一律执行十税一,任何货物都不例外。”
沈翼长长吐了口气,起身拜倒在地,道。
“陛下英明,有陛下此言,臣必当竭尽全力,助互市之事通过朝议。”
如果说刚一开始,沈尚书是因为手头没钱,半被迫的跟天子站在一起,推动互市的话。
那么天子抛出的这个筹码,就真真正正的让沈翼这个户部尚书,敬服天子的心胸了。
互市的本质,事实上是一种垄断贸易。
草原部族需要的很多物资,只有大明才有。
正因于此,大明作为唯一的卖方,实际上是掌握着定价的权力的。
正常情况下,香料,布匹,珠玉这些并非是必须品的日常物资,在互市当中,往往能够卖出关内二倍以上的价格。
至于粮食,铁器,盐,茶这些紧需的货物,更是能够卖到三到四倍的价格。
尤其是铁器和茶叶。
草原上的一块茶砖,昂贵的时候,甚至能够和黄金等价。
铁器也是如此,在大明严厉禁绝走私的情况下,草原上一匹良马换一口铁锅,是十分常见的事情。
而相对的,草原部族的马匹,牛,羊,皮毛等物资,在关内也十分受欢迎。
脱脱不花手底下的五大部落,每一个都是拥有超过二十万牧民的大型部落。
再加上那帮草原贵族,最喜欢的就是囤积各种金银之物,对于中原的上好丝绸,瓷器,也是趋之若鹜。
在这种背景下,一旦开放互市。
各种普通牧民需要的日常物资,紧俏的粮,茶,盐,铁物资,加上蒙古贵族喜欢的首饰,丝绸,瓷器等交易,
那么每年的交易额达到三到四百万两,只怕不是什么难事。
原本,按照三十税一的税率,这些利润的大头都会被民间商贾拿走。
户部能够落下的,只有很少一部分,而且大头都只在盐,茶这两项上头,真正的商税少的可怜。
但是如果是十税一及八税一的税率,再加上全品类征税,户部能够从中获取近四十万两的税收,如果加上盐引和茶引的折银,那么互市为国库带来的收入,甚至能够接近百万两。
这个数字,已经足以抵上田赋的十分之一了。
而这些收入,应该说,都是天子从皇店原本应有的利润当中,分出来给户部的。
眼瞧着沈翼激动的样子,朱祁钰笑了笑,道。
“朕说了,这件事情办的好了,沈卿这个户部尚书,有段日子是不用为银子发愁的。”
沈尚书起身,全无刚刚的不悦之色,满面春风的有点过分,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一样。
“陛下说的是,陛下为了充盈国库,呕心沥血,苦心经营,臣甚为敬佩。”
搓了搓手,沈尚书上前,带着一丝羞赧,道。
“只不过,陛下,其他的货物也就算了。”
“这盐,茶两样,可是互市之中,最为昂贵之物。”
“且我朝盐法,陛下您是知道的,盐,茶这种官营货物,都有固定的价格和交易地点。”
“您肯定是就近支盐,但是从同一盐场一下子支走了这么多盐,那么朝廷给其他商人的就少了,让他们去其他地方支盐,朝廷还得补回他们的损失。”
“而且您既然是要在互市之中贩卖,那皇店肯定不会按照朝廷规定的价格来。”
“既然如此,那皇店给付户部的盐引和茶引折价,您看是不是”
看着沈老头闪着精光的眼睛,朱祁钰的脸黑了
皇兄何故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