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即将入夜的幽王府在积雪的遮掩下透露着丝丝冷意。尽管这里只是上京城外的一座行宫,并无半分僭越的奢华与贵气,恰恰是这份庄严肃杀,让整座府邸看上去仿佛是卧在雪地里的一只猛兽,静静的不知在等待着什么。
在幽王府的后院,幽王项禅平静的坐在客厅主位上,听着王妃和世子诉说着今天发生的事情,客厅中央还跪着两个衣着褴褛的小乞丐,两个人似乎已经知道了坐在面前之人是何等的尊贵,二人就静静的跪在那不敢有丝毫的动作。
“所以那个受伤的孩子是为了采野蘑菇才爬上小路边的陡坡?”
“是,是的。”跪在左边的小乞丐依稀可以分辨出是个小姑娘,怯生生的看着面前的人,“我们是从朔州逃难过来的,胡哥哥一路上带着我们,我和二宝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实在是没办法了原本是想去寺里要点吃的,可是寺里的师父说最近这几天寺里香客太多了,不能让我们进去。有个师父给了我们几个馒头,结果还被其他人抢走了。”
小姑娘越说越委屈,最后还哭了起来。坐在一旁的幽王妃心中不忍,便起身亲自把桌子上的点心递了过去。小姑娘看了看点心,没有接,反问到:“胡哥哥怎么样了?他伤的重不重?”
“放心吧,刚刚大夫看过了只是皮外伤,骨头没事过几天就好了。”幽王也出言安慰道。小姑娘听后才放心的接过点心,分了一半给旁边的弟弟,然后自己也吃了起来。
“只是听闻最近西北不是很太平,在闹瘟疫,没想到这难民都已经到这上京城来了。”幽王世子一身青色长衫,感叹道:“只盼着此次疫病能够早日结束才好。不然的话,恐怕这天下又要不太平了。”
“胡哥哥说,这疫病发于肺,可使人高热十余天不退,很多人都是死于高热之后心肺无法承受而心脉衰竭。”小姑娘眨着大眼睛一边吃一边说,“二宝前段时间也患上了疫病,都快死了,也是胡哥哥采药给他吃,才把二宝救活的。”
“你说什么?!你说那小子会治病?甚至连现在正在朔州肆虐的疫症也能治好?”府上的大夫霍先生一听,胡子都快吹飞了。之前他也曾听说过朔州疫症的消息,听说皇上还亲自派了太医院的医官跟随朔州官员一起到当地调查研究,结果都是此症想要医治极为困难且死亡率很高,若染上此症,十人之中仅可活三四人。现如今听闻一个爬山采蘑菇还能摔下来的野小子居然能够治好疫症,自然是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对呀,胡哥哥可厉害了。”这时候跪坐在一旁的小男孩开口了,“胡哥哥说他家在朔州世代行医,以前他也是有家人的,可是家里人都得了疫症死光了只剩他一个,很可怜的。而且呀,胡哥哥说他们家有一本书,上面记录着好多花花草草的,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他全知道。我们这一路走过来,全靠着胡哥哥给我们找吃的。”
霍老先生都给气笑了,在座的人都听出来这胡姓青年应该是手里有一部医药典籍,可是任谁也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在他们医者看来足以视若珍宝的典籍,却被一个孩子拿来漫山遍野挖野菜充饥。
另一边,我在偏厅看着那个从天而降的小乞丐,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事情,着实有些好笑。
这小子从路边的陡坡上滚下来后,看见我们转身要跑,结果腿一软,啊的一声直接趴在地上了。宋叔更是以为他是乔装行刺的刺客,一瞬间刀都出鞘了,结果他自己摔在那起不来了,一时间气氛十分尴尬。二哥此时倒是镇定得很,一副看戏的模样慢悠悠的走到前面,弯腰看了看小乞丐,说:“没事没事,是个小孩子,应该是不小心摔下来的。”
正当他打算去扶起那个孩子,突然从旁边的小路上又冲出两个小乞丐,其中一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样子,跑起来都还有点摇摇晃晃。
“胡哥哥,胡哥哥… …”五六岁的小乞丐奶里奶气的冲着趴在地上的人喊着,看到地上的少年趴在那始终站不起来,竟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这一哭,周围的人都好奇的围了上来,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宋濂对母亲说:“这个时间王爷应该也已经出宫,这里人多眼杂,我们还是先回王府的好。”
“说的有理,可是这孩子看起来受伤不轻,就这样放着不管实在是很可怜。”母亲想了想,随后吩咐宋濂,把三个小乞丐一起带回王府,让大夫看看,如果没有什么问题,再放他们回来。
于是我们一行人回到王府后,就立刻请来霍大夫为少年诊治,好在并无大碍,只是摔落时扭伤了脚踝,需要修养一段时间。另外三个孩子都看起来又饿又累,似乎很久没有吃东西的样子,于是母亲又让厨房送来了一碗粥,没想到这小子吃饱喝足竟顾不上伤处的疼痛,直接睡了过去。
见他睡着了,我便起身出门,吩咐好下人守着他,径直朝父王他们那里走去。当我来到屋内,刚好看到霍大夫在那捶胸顿足吹胡子瞪眼,一时好奇便问二哥刚刚发生了什么。听他们说完我也很惊讶,随后我看了一眼霍大夫,问道:
“霍爷爷,如果这个孩子真的这么厉害,要不你就收他做个徒弟,然后把他留在府里如何?”
“如果王爷王妃允许,那孩子自己也愿意的话,老夫当然是欢喜的。”霍大夫沉吟了一会,徐徐说道:“此子小小年纪竟识得百草,医得时疫,不论他是偶然还是确有此等手段,都只能说他在医道一途天赋极佳。况且老夫也不藏着掖着,我对他家祖传的那本典籍非常感兴趣,只要他愿意,无论什么条件,只要我出的起的,都可以谈。”
父王听后微微一笑:“霍老还是一如既往的直脾气,不过我也对这个孩子很感兴趣,如果他自己愿意,以后大可以留在王府给霍老做徒弟嘛!”
大家聊了一会就各自散去,正当我叫人烧好水准备沐浴的时候,听正堂那边说祖父回来了。又听说是在越王府下棋输惨了,很不尽兴于是拉着我爹陪他下几盘。
“看来,今晚父王又要睡不成了。”我偷偷一笑,褪去衣裙直接跳进浴桶里。
第二天清晨,我便早早的就起了。在我的院子里练了会功,打坐调息的时候,母亲叫下人来喊我一起用早饭,我起身便朝正堂走去。到了正堂看到父亲母亲,大哥二哥还有祖父已经都到齐了,我赶紧行了个礼,问过安之后便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准备吃饭。
“宁儿最近功夫可有长进啊?我们从幽州出来到今天,算起来也快三个月了。这宫中的琐事总算是处理完了,要不趁今天,我试试你的功夫如何?”还没等上菜呢,祖父便笑着说一会吃完饭要试我的功夫,顿时让我吃饭的兴致都少了一半,撅着嘴埋怨道:
“祖父你出王府之前不是刚试过么,这三个月哪有什么时间能好好练功啊?”
“话可不是这么说,练武之人,功夫在身一刻都不能懈怠。”祖父根本没打算放过我,“就这么定了,一会吃完饭休息一下,我们就去练功场,跟老夫比划比划。”
我嘴上答应了,心里却是一肚子不乐意,倒不是我练功懈怠,从五岁那年我跟在练功场跟个毛团一样还追着祖父,学着他的样子练习拳脚到今天,十二个寒暑到今天,就连幽州老营的将军们都对我的功夫交口称赞。宋濂虽说是父王安排给我的护卫,放在军中那也是正经的骑兵校尉,在战场上立过赫赫战功的军人。我曾问过他我的功夫究竟怎样,宋濂的回答是:若论行走江湖单打独斗,郡主枪术、拳法已属当世一流,即便是那些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那些所谓的“顶尖高手”,恐怕也不见得能胜得过郡主。但是若论行军打仗,尤其是骑战冲阵,郡主所学的功夫,恐怕连十之一二也难以发挥出来。当时我自然是不服气的,可是,事实胜于雄辩,无论我在地上打赢宋濂多少次,可是骑战,我试过好多次,至今一次都没有赢过。
关于这点我也曾问过祖父,毕竟祖父号称枪仙,不论是步战还是骑战,一生从无败绩。我问他为什么我在马上打不过宋濂,祖父笑了笑说,告诉我说这其中原因有三:
第一,骑战讲究的是人马合一,马就好像你的腿,你要把马当做自己的下盘,你练功如果只练枪法,不练下盘,不学步法,如何能打赢对手,宋濂胜你的第一点便是这骑马之术,他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对马匹的了解恐怕比对他自己媳妇儿都多,这一点是没法传授的。
第二,是经验,你的枪术是我亲传的,一直以来我传你的枪术都是以步战为基础,对于骑战你没有实战经验。其实你的步战经验也远远少于宋濂,只是你功夫练到家了,你的实力掩盖了经验的不足,但是这一点劣势在骑战上,就直接成为了你失败的原因之一。
最后是你的枪术,项家枪术外人看来虽以刚猛为主,但是却并不是一种纯粹靠蛮力来击败敌人的武功。幽州军里所学的项家枪是经过我删改的。主要以刚猛为主,大开大合,包括宋濂在内他们都没有见过真正的项家枪谱,他们学的只有半本,而且为了配合骑战我还专门改了一部分的招式,所以你们的枪法从根本上是不同的。之所以做这样的调整,一是不想让别有用心之人偷学我们项家的武学,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军队中兵卒资质有限,很难有天赋极高之人,更没有几个人会花时间去钻研枪术其中的精髓,所以便将原有的十三式改为六式,供军中学习。
这样一来,他们修行枪法的速度和熟练度自然比你要高,可是却没有你精,这就是为什么步战宋濂不是你的对手,另外我观你用枪神思颇为巧妙,虽为女儿身,在蛮力上与男子相差甚远,但你胜在发力方式,你习惯下盘发劲,以腰胯带肩背,以肩背带两腕,进而枪劲不仅迅猛且身法奇快,十三式项家枪中你又独独偏爱崩字决,崩字决虽是行刚猛之劲,却首重突袭,崩枪式当如奔雷裂空,一往无前。而你才几岁,这枪法精髓虽然被你悟到了,真要你一枪刺出如惊雷裂空,神鬼退避的气势,你还差得远呢。
吃过早饭,最后仍是没有逃过祖父的枪术考验。
全家都来到了练武场上,就连下人们一听说老王爷要考郡主的枪术,也都一股脑跑来凑热闹。这一点其实在其他官家府邸是很难见到的,一般的门阀或者家族规矩多得吓人,更何况是藩王的府邸,这主人练武的时候都是很避讳有人在旁的,有的府邸甚至会把无意中惊扰主人练武或者偷看的下人抓住,施以重刑,甚至也有直接杀掉的。能够这样像赶大集一样看主人练武打架的,估计这个大雍朝,这也是独一份吧。
这场考验差不多进行了一炷香的时间,着实惊艳了在场的所有人。要知道,仅以步战来说,就算是现在幽州营那几个将军,在我祖父的枪下也撑不了三十招,我们两人在一炷香之内,互有攻防,加起来共计一百三十余回合,不下五百招。结束之后,我累的一屁股坐在地上,直接脱了力。祖父更是在最后几个回合只能靠蛮力硬劈我手中长枪,企图把我手中长枪震飞,一战过后,祖父面色赤红,双臂如虬龙,头顶竟隐隐冒出丝丝白气。片刻之后祖父面色如常,只是满脸的自豪和笑意却是怎么也藏不住了。
“从今天起,这项家枪总算是真的有了传承啊。”祖父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随机砸吧砸吧嘴,白了我父亲一眼:“也亏的你生下小宁儿这样的娃娃,不然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就真的断在我手里咯。”
“是是,爹你说得对,孩儿资质愚钝,比不得宁儿。”父亲听完祖父的训话,在一旁笑着附和。
“得了吧,你聪明着呢。”祖父摇了摇头,“你啊,像你娘,心思细,性子也柔和些,这样也好,这次回了幽州啊,把政务上的事多交给崇儿历练历练,对吧,再给崇儿找个世子妃,你呢就可以跟我一样,天天下棋、钓鱼,多好。”
大哥在一旁听着,露出一个苦笑的表情,随即看了一眼二哥。二哥心领神会,对大哥说到:“虽说这打虎亲兄弟,不过你是世子,我可不是,等回了幽州,我可要天天陪祖父下棋,忙得很,忙得很。”
就在我们在练武场说笑的时候,霍大夫带着三个小孩子朝我们走过来。不等他们来到近前,那个年纪稍大一些的孩子便跑过来,直接跪在父亲面前。
“见过王爷,我叫胡清,朔州胡家村人,祖上世代行医,我从小也十分喜欢医术,想要像祖父一样治病救人。我愿意拜霍老先生为师,只是我想恳求王爷您能不能大发慈悲,收下我们三人,带我们一起回幽州?小雀儿跟二宝是跟我一样从朔州流亡过来的孤儿,无父无母,没人照顾的话一定会饿死在这上京城里。还请王爷允准。”
霍先生站在胡清身后,叹了口气,也躬身行礼,道:“老夫与他谈过了,他愿意拜入我门下,只是一听我们只能带他一人回幽州,要扔下这两个小娃娃,他却是万万不肯的。我也只能带着他,厚着脸皮到王爷这讨一个赏赐,能不能让这两个孩子也留下,正好我年纪大了,让他们两个在我的药庐打打下手也好。”
“这有何不可啊,偌大的幽王府,差这两个孩子的饭钱吗?”还没等父亲开口,祖父便抢着答应下来:“不过我说霍老弟,还得恭喜你找到传人啊,我听说还是个医道高手,年纪轻轻就能治好朔州城的疫病?你这老家伙还真是走运啊。”
霍大夫看了一眼祖父,就感觉这老头尾巴都快翘上天了,那得瑟劲儿让人恨不得用鞋底子拍他,“老王爷如今不也是得偿所愿,这项家枪有了传承,您可是比我更高兴啊。”
“那是自然,我孙女天纵之资,如今这枪术已然有成,老夫自然是开心的很,怎么样,今晚上咱们老哥俩备些酒菜,痛快杀上几盘如何?”
“不下不下,你不仅棋艺不精,棋品也不怎么样,一大把年纪下棋还带悔棋的,我才懒得陪你玩呢。”霍老一听祖父要找他下棋,立马严词拒绝,惹的众人哈哈大笑。